沈晏抬眸,眉峰一挑。
祁長澤似有些無奈,復(fù)述著妹妹的話:“說什么,不愿因一己之私,陷我大恒于背信棄義之地……”
“國之大局為重……”
沈晏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情緒:“公主殿下大義?!?/p>
“大義?”祁長澤嗤笑一聲:“什么大義?”
“孤倒是寧愿她驕縱些,任性些!”
他語氣里透著一股憋悶的火氣。
“若是讓孤的皇姑姑去和親——”
“殿下?!鄙蜿搪曇舨桓撸瑓s帶著提醒。
祁長澤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沉悶的“嗯”聲。
“孤知道,正因是在你面前,才說?!?/p>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添煩躁。
“上回南洲貢珠的事,還不夠丟人現(xiàn)眼?”
沈晏垂眸,不接這話。
皇家辛秘,有些話祁長澤能抱怨,他卻不能附和。
祁長澤自顧自冷哼:“呵,若真是我那姑姑去了南洲……只怕結(jié)盟不成,反變結(jié)仇!”
他暗自嘆了口氣。
南洲這盟,非結(jié)不可。
北蠻虎視眈眈,沒南洲牽制,北境危矣。
可國與國邦交,從來不是嘴上說說。
互通有無?那是太平年景的點綴。
如今刀懸在頂,靠的是什么?
質(zhì)子。
和親。
沒這兩樣壓著,那盟約,怕是廢紙一張!
南洲國主,就兩個兒子。
大恒呢?
太子為質(zhì),想都別想。
那是動搖國本!
最小的那個……不過周歲。
祁長澤眉心狠狠一跳。
送去南洲做質(zhì)子,太殘忍。
他自己都開不了這個口。
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
算來算去……
只剩下和親。
雖朝中大臣,也有一部分反對和親。
可——
祁長澤閉了閉眼,胸口又是一陣煩惡。
終究,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沈晏垂眸,未語。
這終究是太子的家事,也是國事。
朝堂上,他能據(jù)理力爭。
私下里,卻不好置喙。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壓抑。
祁長澤那股子煩躁,卻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他目光沉沉掃過四周,指了指不遠處的臨湖閣。
“去那兒坐坐?!?/p>
沈晏頷首。
兩人一前一后。
才走了幾步,沈晏腳步微頓。
臨湖閣外,竟候著晚照。
他心頭一動,難道凌曦在里頭?
晚照見二人走近,認出是太子與自家主子,面色微變,正欲屈膝行禮。
“奴婢……”
話音未落。
閣內(nèi),一道清亮又難掩興奮的聲音倏然傳出——
“鐵礦石!全是鐵礦石!”
祁長澤眸光一閃,下意識抬手,止住了晚照即將出口的問安。
“……您的那兩座山里頭全是這寶貝!”
“說不定附近一片,全都是呢!”
閣內(nèi),興奮的聲音再度響起:“主子!要不然咱們將附近的山頭都買下?”
“這可都是鐵礦!若是將這些礦石賣給朝廷,幾輩子都不愁吃穿!”
驚蟄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金山銀山,眼睛都在放光。
外面,祁長澤抬起的手尚未放下,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示意沈晏噤聲。
沈晏依舊負手而立,面色沉靜。
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聽到“賣給朝廷”時,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
晚照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誰說我要賣給朝廷了?”凌曦清冷的聲音悠悠傳出。
“啊?”驚蟄的聲音瞬間垮掉,“那……那是賣給誰?”
“不賣?!绷桕氐穆曇魯蒯斀罔F,“送。”
“送?!”驚蟄滿是驚詫。
祁長澤眉峰微挑,看向沈晏。
后者眸色深沉幾分。
只聽凌曦繼續(xù)道,語調(diào)平緩,卻多了幾分肅然。
“如今北蠻蠢蠢欲動,邊境若失守,國將不國,你我可還能有安生立命之地?”
“再說,這潑天的富貴,就憑我一個弱女子,守得住嗎?”
驚蟄急了:“怎么守不?。≈髯颖澈笥袪?,還有小侯爺!有他們撐腰,誰敢動咱們的礦山?”
“可我不想?!绷桕氐穆曇舻?/p>
“我不知道這礦到底有多少,能打出多少刀槍箭矢?!?/p>
“我只知,邊關(guān)將士們,多一支箭,或許就能多殺一個敵人?!?/p>
“多一把刀,就能多砍翻幾個蠻子?!?/p>
“活下來的人,也能多一些?!?/p>
她頓了頓:“不過是一千兩銀子買下的兩座山罷了……”
“這點銀子,買得來將士性命嗎?”
“買得來這日后的河清海晏,全家安康嗎?”
話音落下,閣內(nèi)再無聲息。
閣外兩人亦靜立無聲,唯有風(fēng)拂過湖面,帶起細微漣漪。
沈晏垂下眼簾,只有微上揚的唇線,泄露了幾分心緒。
祁長澤側(cè)頭看向沈晏,目光灼灼,低聲:“子安,你方才還贊長安大義。”
“如今看來,這世間有此胸襟氣度的女子,”
“又何止一位?”
這位凌小娘,當(dāng)真有趣。
他唇角笑意加深,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免得打擾了人家主仆私話。
誰知——
“吱呀——”一聲輕響,閣樓的門從里面被拉開。
正好與一個臉上帶著道淺疤的丫鬟打了個照面。
驚蟄猛地一愣,瞧見沈晏,連忙屈膝行禮:
“奴婢驚蟄,給爺請安。”
又對著氣質(zhì)卓然的祁長澤福身:“給這位公子請安?!?/p>
祁長澤此刻心情極好,聲音也帶了暖意:“免了?!?/p>
凌曦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身來。
一眼便看到負手而立的沈晏,和他身旁那位氣度雍容,眉眼含笑的男子。
她也是微微一怔,祁長澤?!
她連忙上前幾步,斂衽行禮:“拜見太子殿下。”
心里卻在打鼓,這兩人何時來的?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與驚蟄的話,他們又聽到了哪些?
驚蟄聞言,雙目倏地瞪得溜圓!
太……太子殿下?!
她只知沈晏身份尊貴,能與他并肩而立的,定然也是世家公子或朝中權(quán)貴。
卻萬萬沒想到,竟是……竟是當(dāng)朝太子!
這身份,可真是高到頂天了!
驚蟄思及方才還想著要賺朝廷錢的那些言語,頭埋得更低。
“起吧?!逼铋L澤聲音溫和,目光落在凌曦身上,帶著一絲探究與欣賞。
“你們方才所言,孤與子安,都聽到了。”
他語氣平淡,卻似驚雷。
凌曦微微抿唇,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些許驚慌。
媽呀!
還好還好,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
凌曦心頭狂跳,面上卻已恢復(fù)鎮(zhèn)定,甚至漾開一抹淺笑。
“民女本想等公子回來再告知?!?/p>
她微微側(cè)身,做出“請”的手勢。
“既然殿下在此,不如一同進來瞧瞧這礦石?”
祁長澤與沈晏對視一眼,抬步入內(nèi)。
堂內(nèi)竹編大筐里堆著赫然放著黑黢黢、泛著金屬幽光的石頭。
凌曦走上前,指著那礦石:
“民女也是第一次見這鐵礦,實在不懂好壞?!?/p>
她眸光流轉(zhuǎn),帶著求教:“殿下與公子見多識廣,還請幫忙掌掌眼,這礦……如何?”
祁長澤俯身,拿起一塊仔細端詳。
指尖摩挲著粗糙的表面,難掩驚喜:“這鐵礦,當(dāng)真不錯!”
“質(zhì)地純粹,瞧著甚少雜石,這么大塊更是難得。”
凌曦聲音清澈:“也是偶然得了這兩座礦山,恰逢聽聞軍中缺鐵,邊關(guān)將士苦戰(zhàn)。”
“想著,或許能盡些綿薄之力?!?/p>
她抬眼看向祁長澤,語氣懇切:“只是礦石初現(xiàn),還未聲張,怕引來宵小?!?/p>
“要煩請殿下,盡快派人前去守著才好。”
祁長澤轉(zhuǎn)頭,喚來門外候著的近衛(wèi),低聲吩咐幾句。
近衛(wèi)領(lǐng)命而去。
他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凌曦,帶著審視:
“你當(dāng)真……愿將這兩座礦山,獻給朝廷?”
凌曦毫不猶豫,頷首。
“是。”
她語氣平靜,卻透著堅定:
“民女父親,曾從軍征戰(zhàn),險些馬革裹尸還?!?/p>
“深知邊境安寧來之不易?!?/p>
“如今百姓安居,皆賴圣上治國有方,將士浴血奮戰(zhàn)?!?/p>
“區(qū)區(qū)兩座礦山,又算得了什么?”
祁長澤聞言,竟是撫掌,哈哈大笑起來。
“好一個區(qū)區(qū)兩座礦山!”
“說得好!”
“孤這便吩咐下去,派精通之人前去細探。”
“若此地礦脈豐厚,附近皆是此等良礦……”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孤定會懇請圣上,為沈家,為子安,重重封賞!”
封賞?給沈晏?
凌曦心頭微沉,卻只默然垂首,掩去眸底情緒。
果然。
這世道的功勞,落在女子身上,能有幾分?
不是歸于父族,便是歸功于夫婿。
頂天了,給女子掙個好聽的誥命頭銜罷了。
何況她如今……
不過是沈晏的妾室。
按理,她甚至不該站在這里,面見天家儲君。
更遑論,去爭什么本該屬于她的功勞。
這事兒,終究要看沈晏的意思。
念頭剛落,沈晏已然上前一步。
“殿下。”聲音清朗。
“這礦山,是凌曦憑慧眼識得,一手購置?!?/p>
“礦石,是她偶然于山中發(fā)現(xiàn)?!?/p>
“獻礦于朝廷,更是她心系邊關(guān),一片赤誠?!?/p>
“此功,全在她一人?!?/p>
沈晏抬眼,迎上祁長澤的目光:“臣,不敢居功。”
祁長澤微微一怔。
他與沈晏自小一同長大,知他此言絕非故作推拒。
思索片刻,他笑道:“孤,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