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盡頭,郭禿子顯然也注意到抱孩子的陸城,他壓住三輪車斜撐上的手剎,停在那里不說話,只是瞇著眼笑。
陸城被他笑的不知所云,主要是郭禿子一個粗獷的大男人,笑容卻是帶著溫柔,讓人覺得難以理解。
陸城抱著青兒上前:“那天晚上,謝謝你帶人來幫我啊。”
郭禿子搖搖頭:“不用客氣,我只不過是不喜歡欠人家的。”
在陸城疑惑的目光中,郭禿子解釋道:“上次我偷你手槍,你把我放走了,我?guī)湍阋淮?,咱倆就兩清了?!?/p>
原來是這樣,陸城當時只不過是一個無心之舉,沒想到郭禿子一直記在心里。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要打架的?!?/p>
“嗐,這種約架的事,很容易在圈子里傳起來,你陸三兒的名頭,現(xiàn)在可是大的很啊。”
陸城知道,他說的圈子是指三教九流常?;煸谝黄鸬娜?,也算是一個小江湖了,平時經常聚在一起喝酒。
“怎么稱呼啊,總不能喊你郭禿子吧。”
聽到陸城的話,郭禿子笑了:“喊我老郭吧,家里坐坐,就在旁邊巷子。”
陸城本來想婉拒的,但他注意到這個郭禿子的目光,始終是在看青兒。
郭禿子似覺察出陸城的疑惑,解釋道:“哦,我以前也有個這么大的女兒?!?/p>
陸城更疑惑了,什么叫以前也有個這么大的女兒?
帶著疑惑,跟著郭禿子拐進另一條更破舊的巷子。
進了院門,打量了一下,院里面亂糟糟的,木板,袋子,紙殼子等等,胡亂的堆放在一起,像個小型垃圾站一樣。
陸城猜測這個郭禿子八成沒有結婚,不然的話家里有個女人,怎么也不至于把日子過成這樣。
但讓人意外的是,郭禿子把三輪板車停放在院里后,馬上沖著里屋,喊出來一個女人。
“蘭花,你快出來,家里來客人了?!?/p>
隨著郭禿子喊了一嗓子,從里屋跑出一位頭發(fā)披散的婦女,穿的衣服也都是補丁。
陸城心想這應該就是郭禿子的媳婦,剛要開口打招呼,那個叫蘭花的先走了過來。
一邊走,一邊興奮的念叨:“湯圓,是我的湯圓…”
陸城皺了皺眉,什么湯圓?這還沒到正月十五呢。
只見蘭花是沖著青兒說的,一邊嘴里喊著湯圓,一邊張開手要抱青兒。
“湯圓,快過來,讓媽媽抱抱…我是媽媽啊…”
青兒有點被嚇到一樣,緊緊的抱著陸城的脖子不撒手。
陸城也不知道這女人要干什么,但出于戒備心理,還是把懷里的青兒側了個身子。
女人見青兒不過去,一時更急了,急的都快哭了。
“我是媽媽啊,湯圓,快讓媽媽抱一下,媽媽想死你了…”
這時郭禿子快步走過來,拉住女人:“好了蘭花,你看清楚,這不是湯圓?!?/p>
“不是湯圓?”女人又在青兒身上打量著:“不是湯圓?那我的湯圓呢,我的湯圓呢,她為什么不來找媽媽…”
女人的目光,從見到青兒還有光亮時,到現(xiàn)在又變得混濁起來。
郭禿子讓她先回了屋,但沒過一會,女人又出來了,懷里還抱著個枕頭,站在堂屋的房檐下,把腦袋貼在枕頭上,一邊輕輕哼著歌,一邊輕輕晃著身子。
好像是要哄“枕頭”睡覺一樣。
陸城不解的問道:“郭大哥,這是?”
郭禿子重重嘆口氣:“這是我婆娘,哦,沒嚇到孩子吧,是我的不對,不該讓你帶著孩子過來的…”
郭禿子說著,急忙去翻口袋,翻出一張皺巴巴的兩角錢幣:“你看,家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這過年了,給孩子點錢,就當是壓歲錢了,來孩子,快拿著…”
青兒很懂事,陸城不發(fā)話,青兒是不會接任何人的錢的。
“郭大哥,不用不用,我就是來這邊看看師父呢,待不大會就走。”
“哦,我看見你是從徐二爺家出來的,他是你師父啊?!?/p>
“是的?!?/p>
“那咱關系可近了,我沒事時,也總愛找徐二爺喝酒。這錢給孩子拿著…”
“真不用客氣郭大哥?!标懗遣幌朐偌m纏壓歲錢的事,轉移話題的說道:“嫂子這是…”
郭禿子拉過來兩個馬扎子,陸城坐下后,青兒就那樣坐在懷里掰著他手指頭玩。
“腦子出了點問題?!?/p>
見陸城沒聽懂,郭禿子又說了一句:“就是瘋了。”
陸城點點頭,心里大概猜到,是跟那個叫“湯圓”的有關系。
他還沒問,郭禿子便把陸城當朋友一樣,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出來。
原來就在幾年前,郭禿子三歲的女兒,掉進冰窟窿里淹死了。
母親蘭花當時正和人聊天,等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慌忙去找,但找到時,孩子已經沒救了。
僅僅一夜之間,蘭花就瘋了。
經常抱著一個枕頭,在河邊轉悠,見人就說,你看我家湯圓睡著了,睡的可香了…
“對不起啊陸三兒,我這婆娘好幾個月沒出門了,這段時間,我看她腦子有點嚴重,脾氣暴躁的厲害,但只要見到小孩,就能安靜一段時間?!?/p>
陸城理解似的說道:“這事算是意外,也不好怪嫂子的?!?/p>
郭禿子搖搖頭:“沒人怪她,是她自已自責沒看好小孩,一時想不通吧,大腦才受了刺激?!?/p>
難怪郭禿子看到青兒,就一直盯著看,這個粗獷的男人一定也很想女兒吧。
“你和嫂子年紀也不大,怎么不給嫂子看看病,將來說不定能再生一個?!?/p>
失去一個孩子,走出痛苦最好的辦法,只有再生一個。
陸城再次打量了一眼院子,和別人家喜氣洋洋的過年氣氛相比,郭禿子家僅僅是在大門口貼了一副春聯(lián),其余的年貨,什么都沒有準備。
對于郭禿子來說,沒有孩子,年也就不叫年了。
郭禿子又是一陣嘆氣:“去醫(yī)院看了,說刺激的挺嚴重,就算治療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p>
“不管最終效果怎么樣,總要試試的?!?/p>
見郭禿子沉默下來,陸城心里頓時明白了,想治療這種精神方面的疾病,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就意味著需要花很多錢。
以郭禿子家里這破敗的樣子來看,估計沒什么錢給婆娘看病。
“你知道,我為什么偷你手槍嗎?是我想多搞點錢,生出了搶劫的想法,然后好給我婆娘看病,哪怕我坐牢呢,只要我婆娘能好起來……”郭禿子忽然說不下去了。
這下輪到陸城沉默了。
人世間的底色,總是由各種無聲的苦難組成的。
離開時,陸城讓蘭花抱了抱青兒,趁郭禿子沒有注意,又在三輪板車上放了五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