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唉——”張傳世自覺的坐到了趕車位上。
他蓬頭垢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不知是因為鬼夢殘留的恐懼影響,還是因為得知自己被厲鬼標記后心懷恐慌。
待眾人一一上車后,他先是嘆了口氣,接著一抖韁繩,喊了一聲:
“駕!”
馬兒揚蹄而走,接著他才又嘆了一聲:
“唉。”
他一連嘆了幾聲,劉義真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趙福生,她像是沒聽到張傳世的嘆氣,孟婆還在擺弄著自己的東西——趁著出行前的時間,她鉆進廚房搗鼓了半晌,不知道弄了什么,裝了一小壇子,帶在了身上。
蒯滿周對其他人是不理不睬的。
張傳世的嘆氣聲到了小孩這里被自動隔絕,她的目光一直落到孟婆身上。
劉義真自認不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但此時見張傳世哀聲嘆氣好幾回都沒人理睬,他莫名覺得有些尷尬,只好打破沉默:
“老張,你這是怎么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話后,張傳世索性更大聲的嘆道:
“唉——”
劉義真撐著棺材,左右望了望,見無人答話,只好又接上:
“還在為鬼案擔(dān)憂?”
張傳世又嘆:“唉?!?/p>
這下劉義真感覺更尷尬了。
他咳了兩聲,清了清嗓:
“這有什么好擔(dān)憂的,我們大家都在,查清了鬼案,早點兒將案件解決就完了?!?/p>
張傳世這回沒有再嘆氣,而是道:
“你當(dāng)然不擔(dān)憂,畢竟你又沒被鬼標記?!彼行┫氩煌ǎ?/p>
“我又沒去流土村,也沒碰到楊家人,甚至連李二的面都沒見上?!?/p>
“唉。”張傳世再嘆道:
“大人被標記也就算了,你小子運氣怎么這么好,真是老天不公啊——唉——”
他嘆起氣來沒完沒了。
“唉——”
趙福生本來不想理睬他,但也不能任由他這樣一路哀嘆下去,索性直接打斷了他的嘆氣,問他道:
“老張,你夢到了啥?”
鬼夢攻心,以趙福生自己的夢境為例,其實夢中的情景并不恐怖,至少與她曾經(jīng)歷過的許多血腥鬼案現(xiàn)場來說,她的夢境平平無奇。
只是一個無臉少女纏著她而已,既不見殺人,也不見追擊。
但卻勝在真實,且給人的感覺十分壓抑。
鬼夢從人的內(nèi)心陰影出發(fā),引爆人內(nèi)心的恐懼,厲鬼繼而趁被法則標記的人失控時殺死被害者。
張傳世既然被厲鬼標記,陷入了夢中,他做的夢定與他曾經(jīng)內(nèi)心過往有關(guān)。
此時趙福生一問話,張傳世的嘆氣頓時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閃爍,腦袋縮了一下,脖子都幾乎縮進了衣領(lǐng)里。
“哪、哪有做夢——”他說完,想起這一次厲鬼法則,又小心翼翼的伸手扶著腦袋后才小幅度的搖頭:
“我記不得了?!?/p>
說完,裝模作樣的轉(zhuǎn)頭看向四周,做出專心看路趕車的樣子,故意轉(zhuǎn)移話題:
“大人,我們要從哪個方向走?”
趙福生對他避而不答的態(tài)度心知肚明,聞言也并不點破,反倒順著他的話說:
“往西門方向走,從西城門出去,往四方鎮(zhèn)的方向前行?!?/p>
雖說趙福生推斷出了厲鬼標記人的法則,但對于厲鬼生平卻一無所知。
這一次的鬼案最初是從流土村楊家爆發(fā),趙福生準備先從楊家入手,先去楊桂英處詢問。
楊桂英嫁到了黎家坳。
黎家坳位于黃泉路附近,而黃泉路又隸屬十里坡。
范必死行事縝密,在知道自己無法參與這樁鬼案,不用與趙福生同行后,趁著備車、喚醒張傳世的功夫,已經(jīng)盡量打聽了一些關(guān)于十里坡、四方鎮(zhèn)的消息。
十里坡原本是有個鎮(zhèn)子的,但曾經(jīng)出過事,死了不少的人,后來附近村莊的人害怕,接連搬走,那邊便成為了一個半廢棄的鎮(zhèn)子,里面只生活了一些無家可歸的人——興許還有一些身份無法見人之輩,搞得廢鎮(zhèn)烏煙瘴氣,連官府的差役都不敢入內(nèi),情況很是復(fù)雜。
十里坡地如其名,入十里坡境后,坡道很多,老林也深,地勢高低不平。
外人進入其中后,極易迷路,最好是找個當(dāng)?shù)厝藥贰?/p>
范必死打探清楚這些情況后,便覺得趙福生一行可以先從四方鎮(zhèn)進入。
十里坡廢棄后,原屬十里坡管轄的一些村莊大多都往四方鎮(zhèn)匯聚,以往趕集、賣貨都在鎮(zhèn)子里,倒是讓四方鎮(zhèn)比以前熱鬧些。
趙福生如果要查案,先到四方鎮(zhèn)找到當(dāng)?shù)劓?zhèn)長,讓他派人帶路,這樣便方便了。
臨出行前,范必死還想辦法找人畫了個去四方鎮(zhèn)的簡易地圖。
趙福生當(dāng)時湊過去看了一眼,畫得鬼畫符一般,也不知道張傳世能不能看懂,反正她看不懂。
她只知道要去四方鎮(zhèn)得從西門出發(fā),至于怎么走,她半點兒都不知。
“老張認得去四方鎮(zhèn)的路嗎?”
劉義真聽到這里,也有些擔(dān)憂的問。
范必死備下的地圖他也看過了,畫得不知所云,只勉強標記了個東南西北的方向而已。
“認得?!?/p>
出乎劉義真意料,張傳世竟然點了點頭,說認得去四方鎮(zhèn)的路。
“你去過四方鎮(zhèn)?”趙福生也有些意外了,問了一聲。
“嘿?!睆垈魇酪宦犨@話就來勁了,連被鬼標記的郁悶都去了幾分。
他挺直了腰背:
“其實不止是四方鎮(zhèn),十里坡我也是去過的?!?/p>
張傳世的回答令得劉義真吃了一驚。
趙福生心念一轉(zhuǎn),想起張傳世的本職工作:賣棺材的。
關(guān)于十里坡的資料里,曾說過那邊原本是個鎮(zhèn)子,后來出了事才荒廢。
兩項訊息交叉對比后,趙福生頓時明悟:
“你去賣過棺材?”
“大人真是英明?!?/p>
張傳世拍了句馬屁:
“這一切都瞞不過大人眼睛,一猜一個準。”
“別貧了。”趙福生道:
“到底怎么回事?”
‘嘿嘿?!?/p>
張傳世笑了兩聲,接著才道:
“十里坡原本也算是大鎮(zhèn)了,至少比長條鎮(zhèn)之流的要強多了,那邊全是老林,很是茂密,林子的深處盛產(chǎn)一種老樹,樹干割破后能流出一種血紅色的汁液,那汁液凝固后變成一種香膏,能發(fā)出異香。”
趙福生聽到這里,倒有些興致。
天道平衡。
十里坡林深茂密,良田肥地少,不適宜耕種,但天不絕人路,在糧食稀少的同時,林里卻又盛產(chǎn)另一樣珍惜,以彌補當(dāng)?shù)厝巳骸?/p>
張傳世又說道:
“這種香膏好看又留香很久,送出去可是貴人最喜歡的稀罕品,據(jù)說婦人用了之后身上能保持長久的異香,且還能膚色白皙細膩,價格很是昂貴?!?/p>
劉義真生于要飯胡同,見多了人性的陰暗,聞言皺眉:
“那可麻煩了?!?/p>
“誰說不是?”張傳世搖頭:
“這樣的寶貝,誰都想占有,當(dāng)時十里坡附近幾個村子時常為了這些盛產(chǎn)香膏的老樹打得頭破血流的,常年都有人死?!?/p>
有時一年打上幾回是常態(tài)。
“這東西也沒發(fā)現(xiàn)幾年,開始時是村民之間相互搶占老樹爭斗,后來發(fā)展到村子,形成宗族?!?/p>
宗族打架可就跟私人之間的矛盾不一樣了。
這可不是小打小鬧的,而是會要命的事。
村落雙方相互搶占地盤、標記老樹,搶奪香膏。
“這年頭日子不好過,這香膏就是錢、就是人的命?!?/p>
初時是村子雙方相互派了人去守樹,一旦發(fā)現(xiàn)對方的人出現(xiàn),便敲鑼打鼓的通知村里人。
“村人收到消息后,得知有其他村子的人來搶占香膏、老樹,就提刀拿鋤頭的去趕人。”
這樣一來矛盾沖突就大了,雙方矛盾進階,從最初的推搡搶奪物品,到了后來動作大了開始殺人。
一旦有了第一個人在斗爭中死了,原本的搶財物就變成了有血仇。
“幾回打斗后,人死得多了,就變成了世仇?!?/p>
張傳世平靜的道:
“之后每年都會爆發(fā)一場紛爭?!?/p>
最初時是到了割采香膏的時候才爆發(fā)戰(zhàn)爭。
“每年八、九月份的時候,香膏的味道最濃淳的,所以到了七月時,村中便會招朋喚友,或以高價招攬外邊的人手,拉進村子充當(dāng)壯丁?!?/p>
進村的人會進行一定的操練,到了打群架的時候,雙方格外兇猛,打生打死。
一場戰(zhàn)斗下來,各個村中都會死不少的人。
贏的還好,搶奪了老樹所有權(quán),一村的人便能過上一年的好日子。
香膏采集后,賣出去能賣不少的錢,這些錢分派到村中每個村民的身上,能抵消所有的稅賦,還能有盈余,讓村民過得寬松些。
而打輸?shù)拇遄尤兆泳筒缓眠^了。
十里坡沒什么良田、肥地,種的莊稼收成也一般,輸?shù)舻拇遄邮チ死蠘渌袡?quán),除了要面臨來年高額的稅賦,還有家里親人之死,同時因為戰(zhàn)前四處招攬人手的緣故,還要想辦法付錢給僥幸未死的外鄉(xiāng)人賣命錢。
張傳世道:
“有些戰(zhàn)敗的村子,死去的村民連棺材都是買不起的,只挖個坑匆匆填進去?!?/p>
他呲了呲牙:
“早些年前,這十里坡的村子可是我的大主顧,養(yǎng)活了我的棺材鋪子?!?/p>
每當(dāng)六七月來臨的時候,十里坡會向他訂大量的棺材做準備,張傳世一臉懷念:
“這可是比鎮(zhèn)魔司還要肥的羊呢——”
他嘆了一聲:
“可惜那地方邪門,后來不知怎么的,聽說那里的老樹被燒了個干凈,不再有香膏,最后才漸漸荒廢。”
張傳世說到這里,嘀咕了一聲:
“要不是十里坡沒了,我那鋪子怎么也要經(jīng)營的,一年不開張,開張一回要吃一年?!?/p>
“……”
趙福生懶得接他這話茬。
張傳世還在遺憾:
“當(dāng)時前兩單時,我怕這些刁民騙我,是我親自押了一些棺材送過去的,鉆過十里坡的林子,所以對路還算熟悉?!?/p>
說完,又得意道:
“說實話,這一趟趕車的買賣,不是我老張吹,除了我還沒誰能接這活兒呢,一般人進了十里坡方向都找不到,未必能順利出來呢。”
他先前還在因被厲鬼標記而哀聲嘆氣,這一會兒功夫又開始洋洋自得。
“這世道真是艱難?!?/p>
孟婆聽到這里,不由嘆息了一聲。
“是啊?!眲⒘x真也接了句嘴。
車里沉默了片刻。
趙福生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落到了孟婆身上。
孟婆穿了一身舊衣,身前圍了個打滿了補丁的圍裙,她腿上擱了個小壇子,約雙掌合圍大小。
那壇子呈泥褐色,看得出來已經(jīng)有了些年頭,壇口處有些瓷片都掉落,但是壇身卻被擦得干干凈凈。
壇口以布包裹著的木塞封口,趙福生看了兩眼,問她:“孟婆,這就是你熬的糖?”
她這話一說完,孟婆才恍然大悟,松開了雙手,道:
“是是是,幸虧大人提醒,不說我就忘了?!?/p>
她將壇子捧了起來:
“這是我趁著出發(fā)前的空隙熬的,大人不是說了好幾回給滿周買糖嗎?我看這孩子是喜歡甜的,就干脆多熬了些?!?/p>
說完,孟婆將壇口上的塞子拔開。
隨著‘?!穆曧?,一股濃郁的苦藥味兒從壇口之中飄散出來。
張傳世本來聽到‘糖’字,臉上露出饞色,扭頭過來準備腆著臉也討要一些嘗嘗。
這會兒一聞到氣味兒,他笑意一僵,猶豫半晌,仍是堅定的轉(zhuǎn)過身,準備好好的駕馭馬車。
劉義真小心的屏住了呼吸,沒有說話。
趙福生探頭往壇子里看了一眼。
里面黑糊糊的湯汁,隨著馬車的晃動,黑色的湯汁也蕩漾著,散發(fā)出一股股令人作嘔的苦藥味兒。
“這——”
她語氣躊躇,不知該如何點評。
孟婆笑瞇瞇的道:
“本來不應(yīng)該這樣子的?!?/p>
她說:
“這種熬糖的方子是我娘在世時教的,以五味子等幾種中藥加在其中,混入麥芽糖里面,凝成糖糕后切塊,又甜又香還養(yǎng)身。”
趙福生聞言,又謹慎的探頭往前看了一眼。
壇子內(nèi)水波蕩漾,看起來距離凝結(jié)成塊還早得很。
“我覺得這不太像會凝固的樣子?!壁w福生道。
孟婆也不惱怒,點了點頭:
“是?!彼庖埠?,笑瞇瞇的道:
“時間緊了些,材料又不齊,只好先熬了一些。”
說完,遞給趙福生:
“大人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