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眼淚剛落在枕頭上。
湯喬允的身體便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從冰窖里被撈出來一般,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她猛地睜開眼睛。
瞳孔渙散,沒有任何焦點。
“唔嗯!”湯喬允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喉嚨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像迷路的幼獸在尋找依靠。
“喬允?!?/p>
宮北琛心頭一緊,連忙俯身湊近,聲音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你終于醒了?感覺怎么樣?”
湯喬允一臉癡呆,眼神空洞地對不齊焦點。
緊跟著。
她身體一軟,重新閉上了眼睛。
“醫(yī)生,她怎么又暈過去了?”
“宮總,先不要緊張,病人是剛剛蘇醒,身體各種機能還沒有完全蘇醒。而且,太虛弱了,需要補償營養(yǎng)?!?/p>
宮北琛一臉焦灼:“那趕緊再給她注射營養(yǎng)液和葡萄糖?!?/p>
醫(yī)生:“呃,剛剛已經(jīng)給她注射過?!?/p>
“不過,光靠營養(yǎng)液是起不到作用,還是需要進(jìn)食才行?!?/p>
“去,趕緊去燉一盅燕窩粥?!?/p>
“好的,宮總?!?/p>
緊跟著。
醫(yī)生掀開湯喬允的眼皮,拿著手電筒照了一下。
她的瞳孔微微閃爍了一下。
“嗯,湯小姐已經(jīng)從深度昏迷中醒了?!?/p>
“現(xiàn)在只是太虛弱了,等她慢慢緩過神就會醒來?!?/p>
宮北琛懸著的心稍稍放下,鷹隼樣的雙眸依舊緊盯著病床上的湯喬允。
他眼底的恐慌漸漸被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取代。
只要她醒了,只要她還活著,就好。
沒過多久。
傭人端著一盅溫?zé)岬难喔C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柜上。
宮北琛接過粥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邊輕輕吹涼,動作笨拙卻格外認(rèn)真。
“喬允,該醒醒了,喝點粥好不好?”他俯身湊近她的耳邊,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珍寶。
或許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又或者嗅到了燕窩粥的清甜。
湯喬允的眼睫輕輕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一次。
她的瞳孔不再像剛才那樣渙散,卻依舊帶著一絲茫然和呆滯。
她像個剛睡醒的孩子,下意識張嘴要吃的。
“吃……吃!”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
發(fā)出一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干裂的唇瓣上還殘留著血跡,看起來格外可憐。
宮北琛聽了,慌忙舀起一勺燕窩粥,吃涼后遞到她嘴邊:“喬允,喝點粥,補充點體力。”
湯喬允眼神空洞呆滯,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鳥張開要吃的。
宮北琛的心猛地一沉,他試探著將勺子再往前遞了遞,輕聲說道:“乖,張嘴,喝了粥就不餓了?!?/p>
湯喬允像是被餓壞的孩子。
一口接一口,不一會就將大半盅燕窩粥吃完了。
“吃…要…吃…”她指著碗,口齒不清的繼續(xù)要吃的。
“……”宮北琛心腔一炸,眼底逐漸聚起一層冷凝。
他顫抖的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喬允,你是不是裝的?”
湯喬允瞳孔呆滯的厲害,口水順著嘴角掛了老長。
“吃…”
“嗚嗚吃…吃飯!”她急切的指著碗,嘴里嗚嗚啦啦含糊不清。
宮北琛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站立起身,“醫(yī)生,你快過來,她這是怎么了?”
醫(yī)生聽了,慌忙上前查看。
“她怎么…怎么成了這樣?”宮北琛不敢置信。
湯喬允那么恨他。
根本不可能對他這么平靜。
而且,她的個性外柔內(nèi)剛,非常犟和硬氣。
兩人冷戰(zhàn)。
他從來冷不過她。
她如果要絕食,是真的敢把自己餓死。
說老實話,他有的時候是很怕她的。
醫(yī)生連忙快步上前,伸手搭在湯喬允的脈搏上。
又拿出手電筒,再次掀開她的眼皮仔細(xì)查看。
光束下。
她的瞳孔反應(yīng)遲鈍,眼神依舊空洞地盯著前方,嘴里還在含混地念叨著:“吃……要吃……”
口水順著嘴角滑落。
她像嬰兒一樣將手指放在嘴里吸吮。
模樣狼狽又可憐。
“怎么樣?她到底怎么了?”宮北琛站在一旁,心臟緊緊懸著。
看著湯喬允這副全然失智的模樣,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
陳醫(yī)生收回手。
臉色凝重地轉(zhuǎn)過身,對著宮北琛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沉重:“宮總,病人的意識確實沒有完全恢復(fù)。她遭受了精神重創(chuàng),以至于腦組織損傷嚴(yán)重?!?/p>
“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更像是幼兒的本能反應(yīng),只保留了‘吃’這種最基礎(chǔ)的生理需求。對周圍的人和事都沒有認(rèn)知,也無法正常交流?!?/p>
“你的意思是……她不僅智力退行,連基本的認(rèn)知能力都沒了?”宮北琛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的溫柔瞬間被恐慌取代。
他死死盯著病床上傻乎乎湯喬允,心臟像是被狠狠撕裂,“那她還能恢復(fù)嗎?她什么時候才能恢復(fù)正常?”
“不好說。”陳醫(yī)生嘆了口氣,語氣帶著無奈,“應(yīng)激性意識退行的恢復(fù)情況,因人而異。有些人可能幾個月就能慢慢好轉(zhuǎn),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p>
“我們只能先用藥穩(wěn)住她的神經(jīng),再通過日常照顧慢慢引導(dǎo)。至于能不能恢復(fù),全看她自己的造化?!?/p>
“一輩子都這樣?”宮北琛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靠在墻上,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
他費盡心機讓她活下來。
可到頭來。
她卻變成了一個連他都不認(rèn)識,只會本能要吃的癡傻之人。
這比讓她恨他、讓她殺了他,更讓他痛苦。
“吃……嗚嗚……”湯喬允見沒人再喂她,頓時癟起嘴巴,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委屈地哭了起來,聲音含糊又可憐,“餓……要吃飯……媽媽…”
宮北琛渾身一僵,心尖疼的發(fā)顫。
“喬允,你別嚇我?!?/p>
“你也別想騙我,你是在裝的,對不對?你一定是在裝的。”
“你肯定是在假裝的!”
宮北琛的聲音陡然拔高,眼底的恐慌徹底被暴怒取代。
他猛地沖上前。
一把攥住湯喬允的手腕,強行將她從床上拖了下來。
猩紅的眼眸死死鎖住她空洞的臉,語氣里滿是瘋狂的質(zhì)問:“湯喬允!我警告你!別再跟我玩這種把戲!你以為裝瘋賣傻就能騙得過我?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就會放你走?”
他恨她這副全然失智的模樣!
恨她連恨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恨自己明明懷疑,卻在看到她這副模樣時,心臟會疼得發(fā)顫!
湯喬允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渾身劇烈顫抖,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她瞬間淚崩。
“噢嗚嗚…”她驚恐地看著宮北琛眼底的瘋狂和恨意。
像只受驚的幼獸,嘴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嗚嗚……疼……放開……我要媽媽……”
“媽媽?”宮北琛的怒火更盛,把住她瘦弱的雙肩,狠狠晃了晃。
“你還知道要媽媽?你怎么不記得你恨我入骨?怎么不記得你要殺了我?湯喬允,你給我醒過來!別再裝了!”
“嗷嗷嗷啊??!
湯喬允嚇得大哭,睡裙底下隱隱有液體順著雙腿流了下來。
她嚇得失禁了。
轟--
宮北琛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松開她,驚恐又不敢置信的看著她。
她這么知性又優(yōu)雅的人。
就算是裝的。
她也不可能會當(dāng)著他和醫(yī)生的面,當(dāng)場尿失禁。
“……喬允,喬允……”
湯喬允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見他上前。
她嚇得像是驚弓之鳥,蹲身爬在地上,鉆進(jìn)了床底下。
“媽媽,我要媽媽…媽媽快來…”她放聲大哭,緊緊縮在床底下最角落。
宮北琛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片刺目的濕痕。
緊跟著。
他跪在地上,俯身想要把她拉出來。
然而。
他看到那團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成冰。
湯喬允蜷縮在床底,瘦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殘葉,嘴里反復(fù)哭喊著“媽媽”。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喬允,出來,聽話!”
他認(rèn)識的湯喬允。
是驕傲的,是倔強的。
是哪怕被他逼到絕境,也會咬著牙跟他硬剛到底的女人。
她從不屑于用這種狼狽的方式博取同情,更不會在他面前露出這般毫無尊嚴(yán)的模樣。
可現(xiàn)在…
她卻因為他的暴怒,嚇得當(dāng)場失禁,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躲進(jìn)床底……
“喬允……”宮北琛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眼底的暴怒瞬間被恐慌和無措取代。
他踉蹌著上前一步,想要蹲下身,卻又怕再嚇到她,手指在半空中微微顫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兇你了……”
床底下的哭聲沒有停止。
反而愈發(fā)壓抑,像是要將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哭出來。
湯喬允死死抱著膝蓋,將臉埋在臂彎里,連頭都不敢抬,只有單薄的肩膀在劇烈起伏。
醫(yī)生和護(hù)士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失態(tài)的宮北琛,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湯喬允。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
半晌。
宮北琛癮了癮眼淚,讓傭人拿了一個毛絨公仔。
他壓下心底翻涌的愧疚和心疼,緩緩將玩具放在床下哄她出來,“喬允,出來好不好?床底臟,有灰,會弄臟你的衣服。我給你換干凈的裙子,給你買你最愛吃的草莓蛋糕,好不好?”
毛絨公仔順著床底的縫隙慢慢遞進(jìn)去。
米白色的小熊軟乎乎的,頂端還系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jié)。
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款式。
宮北琛蹲在床邊,聲音放得極輕,像在哄一個受了驚的孩童,連呼吸都刻意放柔:“喬允,你看,小熊在這里。我們出來玩小熊,好不好?它很軟,不扎人,還會陪你說話哦?!?/p>
床底的哭聲漸漸小了些,只有細(xì)微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過了片刻。
一只沾了灰塵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來。
指尖輕輕碰了碰小熊的耳朵,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像只試探的小孩子。
宮北琛的心瞬間揪緊,眼底的無措漸漸被一絲欣喜取代。
他繼續(xù)輕聲哄著:“乖,把小熊拿出來,我們一起玩。我不兇你了,也不碰你,就坐在這邊陪你,好不好?”
又過了一會兒。
床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湯喬允小心翼翼抱著小熊,慢慢從床底爬了出來。
她的頭發(fā)亂得像雞窩,臉上還掛著淚痕和灰塵,睡裙?jié)窳舜蟀耄o緊貼在身上,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她懷里緊緊抱著小熊。
像抱著唯一的救命稻草,眼神里依舊滿是恐懼。卻不敢再躲,只是乖乖地站在原地,怯怯的看著他。
“叔叔,我要媽媽…”
轟!
宮北琛大腦一炸,一股鉆心剜骨的疼痛蔓延全身。
“……好,找媽媽。我們…先把衣服換了好不好?換一身干凈衣服去找媽媽。”
“謝謝叔叔?!?/p>
“叔叔……”
這兩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進(jìn)宮北琛的心臟。
他僵在原地。
看著湯喬允眼底純粹的陌生和怯意,看著她乖乖抱著小熊。
把他當(dāng)成‘陌生人叔叔’的模樣,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是宮北琛。
是她曾經(jīng)的丈夫。
是愛她到偏執(zhí)、恨她到瘋狂的人??涩F(xiàn)在,他在她眼里,只是一個陌生的“叔叔”。
比恨更痛的,是徹底的遺忘。
宮北琛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和疼痛,緩緩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溫柔無害:“好,找媽媽。我們先換干凈衣服,換了衣服,我就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湯喬允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手緊緊抓著小熊的耳朵,怯怯地跟著宮北琛走到床邊。
傭人早已將干凈的棉質(zhì)睡裙放在床頭,柔軟的粉色布料上繡著小小的兔子,看起來格外可愛。
宮北琛拿起睡裙。
想要幫她換上。
可手指剛碰到她的衣角,湯喬允就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眼神里滿是警惕:“不…不要碰…怕…”
“對不起。”宮北琛連忙收回手,聲音放得更輕,“我不碰你,你自己換好不好?或者…讓阿姨幫你換?”
湯喬允猶豫了一下。
看了看傭人,又看了看宮北琛。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乖乖地任由傭人幫她換衣服。
她全程低著頭。
小手緊緊抱著小熊,像只受驚的小獸,不敢看任何人。
換好衣服后。
宮北琛讓傭人去準(zhǔn)備溫水和小點心,自己則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湯喬允抱著小熊坐在床邊,眼神茫然地望著窗外,嘴里小聲念叨著:“媽媽…媽媽…”。
醫(yī)生走過來,輕聲對宮北琛說道:“宮總,病人現(xiàn)在對您的戒備心很重,您最近盡量不要靠她太近。也不要對她太嚴(yán)厲,慢慢讓她適應(yīng)您的存在,或許會好一些?!?/p>
宮北琛點了點頭,聲音嘶?。骸拔抑懒?。”
他看著湯喬允小小的身影,心里滿是無力。
他費盡心機把她留在身邊。
卻沒想到。
她最后會變成這樣。
她成了一個連他都不認(rèn)識的孩子,而他,成了她眼里陌生又可怕的叔叔。
沒過多久。
傭人端著溫水和小點心過來,是一碗軟糯的南瓜粥,還有幾塊切成小塊的草莓蛋糕。
湯喬允聞到蛋糕的香味,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只聞到魚干的小貓,湊到桌前,小聲說道:“吃…要吃蛋糕…”
“乖,先喝粥,喝完粥再吃蛋糕。”宮北琛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南瓜粥,輕輕吹涼后遞到她嘴邊。
這一次。
湯喬允沒有抗拒,乖乖地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喝著粥。
她吃得很慢,嘴角沾了不少粥漬,像個吃得滿臉都是的孩子。
宮北琛耐心地喂著她,時不時用紙巾幫她擦去嘴角的粥漬,眼神里滿是溫柔。
如果忽略掉他們之間的過往。
忽略掉湯喬允的癡傻,這畫面看起來竟也有幾分歲月靜好的錯覺。
吃完粥。
湯喬允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塊草莓蛋糕,小口小口地吃著,嘴角沾了粉色的奶油,眼睛瞇成了月牙,看起來格外滿足:“甜…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睂m北琛笑了笑,眼底的溫柔和心疼幾乎要溢出來。
這樣也好!
反正他愛她!
他說過,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子,他都會愛她的。
吃完蛋糕。
湯喬允抱著小熊,靠在沙發(fā)上,漸漸有了困意。
眼皮越來越重,最后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像個做了美夢的孩子。
宮北琛輕輕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hù)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將她放在床上,蓋上柔軟的被子。
又將小熊放在她的懷里,看著她安穩(wěn)的睡顏,眼底滿是復(fù)雜的情緒。
他俯身湊近她的耳邊,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喬允,對不起…如果…如果當(dāng)初我沒有那么偏執(zhí),沒有傷害你,沒有害死顧汀州,我們會不會…不一樣?”
可回答他的。
只有湯喬允均勻的呼吸聲。
宮北琛站在床邊。
靜靜地看了她很久,才緩緩轉(zhuǎn)身離開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出了房門。
他的眼淚蜂擁而下,心中五味雜陳。各種情愫涌上心頭,讓他肝腸寸斷。
他只是想要回到和她最初的生活狀態(tài)。
只是想要純粹簡單的生活。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