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看向跪地的徐三娘,正要開口,讓她起身,一道尖厲的聲音響起,正是胖婦人。
“只你家有孩子,別人家沒孩子?誰沒家人養(yǎng)活?哪個出來不為了生計(jì),你如今被揭發(fā),心虛了,就裝乞扮憐,想讓東家留用你……”婦人哧哧兩聲,“一窩子都是三只手?!?/p>
這“一窩子”三個字,不僅罵徐三娘,連同她那牙牙學(xué)語的小兒也不放過,徐三娘牙一咬,作勢起身,要和胖婦人拼命。
誰知起得突然,氣力迅猛,手肘甩向欲扶她起身的戴纓,戴纓沒站穩(wěn),“噯,噯”叫了兩聲,往后仰去,后背及時抵上一個溫?zé)岬牧Φ溃€(wěn)住她的身子。
回頭去看,立于她身后之人正是陸銘章。
“你這里面比外面大堂還熱鬧?!标戙懻卵壑虚W過淡淡的笑意。
戴纓立好身,理了理衣襟,心中暗惱,存了一份不想被輕看的心理。
“讓大人笑話了……”
他立于她的身側(cè),溫凈的聲音低低傳來:“若是不想被笑話,就讓我瞧瞧你的能耐?!?/p>
似有若無的氣息輕拂過她的耳尖,她的袖擺同他的袖擺相貼。
忽然想到什么,微微側(cè)過身,仰頭望向他,揚(yáng)起嘴角,狡黠笑道:“我若是理清斷案,大人可否應(yīng)我一個請求?!?/p>
“你處理自家鋪?zhàn)拥氖虑?,卻要我應(yīng)你一個請求?”
戴纓笑而不語,就那么把陸銘章看著,像是嬌蠻地同自己的情郎討話。
陸銘章從戴纓的面上挪開視線:“好?!?/p>
“大人這是應(yīng)了?”
“別急,得看你這案斷得如何,是‘清官’還是‘庸官’”陸銘章低下眼看戴纓。
叫他這一看,她心里又是一跳,淺淺的眼褶,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遷就和包容,很好看的眼形,她才發(fā)現(xiàn),陸銘章的眼睛真的好看,說不出的好看。
看得稍稍久一點(diǎn),便不自覺地溺進(jìn)去,不愿出來,于是趕緊收回目光,捺下錯亂的心跳,往前走了兩步。
眾人已將徐三娘和胖婦人拉扯住。
“東家,快將這賊婆娘攆走?!迸謰D人叉腰道。
徐三娘抹了一把眼淚,不再吭聲。
“我這鋪?zhàn)尤莶坏檬帜_不干凈之人,你們兩人肯定要走一個?!?/p>
戴纓轉(zhuǎn)頭看向徐三娘,“要么你走。”接著又看向胖婦人,“要么你走,又或是……你二人都走。”
胖婦人揚(yáng)起下巴,氣勢騰騰:“誰偷了金線誰走,大家伙都看見了。”
眾人紛紛點(diǎn)頭。
戴纓亦點(diǎn)頭,然而接下來卻說:“不過呢……剛才徐三娘說你栽贓她,倒讓我想到一點(diǎn)?!?/p>
接著重新取出灰色巾帕,走到人群中間,將金線呈出。
“此金線制作工藝復(fù)雜,先以金錠熔煉成金箔,鍛壓成片,再裱覆,最后切割成扁金線,如此一道道工藝走下來,金線表面不可避免地會有浮屑。”
戴纓走到徐三娘面前,示意她攤開手。
徐三娘將雙手?jǐn)傞_,眾人去看,看了又看,一人嘀咕出聲:“什么也沒有???”
戴纓故作恍然:“不奇怪,金線上面的粉粒太過細(xì)小,僅憑眼睛看不出來,只需拿一個裝水的銅盆來,將手浸于水中,金粉自會浮于水面,一看便可知曉?!?/p>
秦二立馬讓人端了一盆水來。
“你二人將手浸于水中,若只有徐三娘手上有浮粉,那么徐三娘就是偷盜之人,若你二人手上都有浮粉,那就證明……”戴纓看向胖婦人,“是你拿了金線,嫁禍于徐三娘?!?/p>
銅盆端至胖婦人面前時,胖婦人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戴纓看在眼里,又道:“丑話說前面,現(xiàn)在若是承認(rèn),我不追究,拿了工錢走人,若叫我用法子試出來……少不得走一趟官衙,屆時,是杖打,還是用拶子夾手,可就不是我說了算的?!?/p>
眾人開始催促胖婦人:“將手放里面,快些?!?/p>
胖婦人又退一步,一把將盆掀翻,喝了一聲:“什么破店,老娘還不稀得待了。”
眾人這下看明白,胖婦人這是做賊心虛。
既然事情已明了,無需戴纓另外交代,秦二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
戴纓側(cè)頭看向陸銘章,揚(yáng)起的下巴有些小小的得意。
陸銘章輕笑一聲,往前面去了,戴纓隨在身后,兩人繞過帷屏,走到里間。
“我這個案斷得如何?大人評一評?!?/p>
陸銘章坐下,吐露兩個字:“尚可?!?/p>
“怎么只是尚可?”
“若那婦人膽再大些,你這伎倆可就露餡了?!?/p>
什么金錢上有浮屑,那是用金錠熔煉的,哪有浮屑,就是有浮屑,幾經(jīng)轉(zhuǎn)手,也沒了。
戴纓走到陸銘章身側(cè)侍立,替他倒了一盞茶,說道:“非也,并不會露餡。”
“哦?說來聽聽?!?/p>
“大人可還記得第一次,我讓徐三娘攤掌,看她手上是否有浮屑?”戴纓問道。
陸銘章點(diǎn)頭,讓她繼續(xù)說。
“最先,我有意先驗(yàn)徐三娘,暗中觀察胖婦人,見她將雙手使力往衣衫蹭,又將手背到身后?!?/p>
戴纓輕笑出聲,坐到陸銘章身側(cè),“那個時候,我便知道就是她了,之后用水驗(yàn),不過是為了讓眾人看清誰才是偷盜之人,也是替徐三娘洗清嫌疑?!?/p>
說罷,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看向陸銘章,仿若等待被夸的孩子。
陸銘章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戴纓追問:“還是尚可么?”
陸銘章輕笑出聲,又道了兩個字:“頗佳?!?/p>
戴纓繼續(xù)追問道:“那我是‘清官’還是‘庸官’?”
陸銘章的腔音不知不覺變得溫軟:“清官。”
得了肯定,戴纓吃吃笑起來。
這笑聲讓立于帷屏外的長安側(cè)目,里間人說話的內(nèi)容他聽得清楚,卻不過心,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護(hù)阿郎的長久安寧。
可剛才他家主子笑出聲,連他都有些好奇,阿郎真心笑起來是何模樣。
帷屏內(nèi)的聲音再次隱隱響起。
“你給我做的衫袍呢?”
戴纓差點(diǎn)把這岔忘了,起身走到外面,讓歸雁將衫袍取了來。
“大人看看,可還滿意?”
陸銘章看了一眼,說道:“替我更上試試?!?/p>
戴纓愣了一下,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回答,手在寬大的衣袖下絞著。
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兒家,陸銘章的態(tài)度,她怎會不明白。他對她有些不一樣,同其他人都不一樣。
可她告訴自己,不行,她不想再當(dāng)妾,妾是什么,是賤籍,是奴,就算被主家打殺,也是活該。
那平谷的小衙內(nèi)不就是么,酒后打死自己的妾室,僅憑此一樣,都無法將他定罪,最后陸銘章讓人搜羅了他的其他的罪證,才治了重罪。
可她又貪心,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不可昭示的私心,她想讓陸銘章成為自己的倚仗。
而陸銘章對她的這份不同,讓她有點(diǎn)點(diǎn)竊喜。
她,一個眾人瞧不上的商女,竟讓這位大衍朝的樞密使動了心意,這里面或多或少存了一份想要炫耀的虛榮。
她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該拒絕,不去靠近他,她會因?yàn)橐粫r的隨心遭到反噬。
因?yàn)殛戙懻卤戎x容更危險,然而……
她走到他的身前,抬起手,解開他領(lǐng)間的紐子,再往下……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窸窣的衣料響。
她動作時不敢抬頭,一顆腦袋始終埋著,即使抬眼拿取衣衫,也讓自己的視線變虛,快速掠過。
陸銘章稍稍低下眼,心道,皮肉太白了就是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紅,很顯眼,耳下粉著,纖長的頸兒也粉了,衣領(lǐng)下應(yīng)該也是……
“大人?!贝骼t低喚了一聲。
陸銘章“嗯”了一聲,示意她說。
戴纓指尖巧動,一面扣著他領(lǐng)間的紐子,一面說道:“適才大人說我是‘清官’,那大人先前說的話還作數(shù)么?”
“自然,說來?!标戙懻滦那椴诲e。
扣完紐子,戴纓未放下手,而是將一雙手輕慢慢地抵在他的胸口。
“中秋那日,我想讓大人陪同出行,大人不可推故……”
說完,她等他的回答,一顆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甚至能聽到耳鼓中的“怦怦——”響動。
中秋團(tuán)圓佳節(jié),以他這般身份的人,卻是一年中最忙亂的時候。
宮里的宴席是恩寵,同僚的邀約是情面,下屬的盛情是體恤,哪一處都關(guān)乎人情世故,哪一處都怠慢不得。
她竟真的開口讓他陪她。
先前想的各種各樣的借口、理由全都沒用上,就這么直戳戳開口了。
衣料下的呼吸緩緩起伏,溫著她的掌心,終于,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宮宴后,我陪你……”
戴纓雙手一顫,緩緩放下,說不清心里什么感覺,歡喜是有的,她沒想到,他真就一口應(yīng)下,可這份歡喜并不徹底,莫名生出一點(diǎn)點(diǎn)酸澀。
因?yàn)橐磺惺悄菢拥牟徽鎸?shí),他立得太高了,她踮著腳也夠不著啊。
猶如月下影,見不得光。
她將更換的衫袍整疊好,放入匣中。
陸銘章走后,戴纓仍有些回不過神,呆坐于凳上,拿手撫了撫臉頰,有些燙,怎么那樣大膽呢?若叫她再說一次,指定開不了口。
羞熱的思緒中,她伏于桌案,頭枕著衣袖,又拿手背貼了貼臉,讓臉上的躁意涼下來,揮動間,袖口盈上不屬于她的青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