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熊楊查辦案件時鐵面無私,當年連自己的老戰(zhàn)友都沒放過,他能公開表揚的干部,至少在程序上挑不出錯處。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吧。”
沈青云看了一眼眾人,淡淡地說道:“散會?!?p>常委們魚貫而出,走廊里的議論聲壓得極低。
組織部長張銀峰故意留在最后,不解的對沈青云問道:“書記,您這步棋走得夠突然的,程立東真的合適?”
他知道沈青云向來不按常理出牌,但從香房區(qū)直接提拔秘書長,還是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沈青云望著窗外香房區(qū)的方向,那里的塔吊在晨光中閃著金屬光澤:“合不合適,試試才知道?!?p>他的指尖在窗臺上輕輕劃著:“有些人表面看著穩(wěn)重,遇到事才知道骨頭硬不硬?!?p>張銀峰若有所思地離開后,沈青云獨自留在會議室,拿起面前那一杯涼茶,他一飲而盡。
苦澀的味道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底。
自從知道程立東和林向陽見面的事情之后,沈青云就已經在腦子里勾勒出整件事的關系。
要知道。
十年前,林向陽可是濱州市委書記。
趙茹一個區(qū)政法委書記,能夠走到今時今日的地位,完全就是靠著林向陽的提拔,那她為什么會支持程立東,原因也就清楚了。
因為涉案的人是林浩!
陽光穿過云層,在筆記本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沈青云知道,自己這個看似突兀的人事提議,就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很快會掀起層層漣漪。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漣漪散盡前,看清湖底那些不為人知的暗流。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熊楊去而復返:“沈書記,香房區(qū)那起招標案,我讓核查組加快進度了。”
“不急?!?p>沈青云合上筆記本,淡淡地說道:“等確定了秘書長人選再說?!?p>他看著熊楊疑惑的眼神,突然笑了起來:“有時候,把魚餌放得明顯些,魚才會上鉤?!?p>熊楊恍然大悟,轉身離開時腳步輕快了許多。
會議室里重新恢復寂靜,沈青云走到窗前,看著市委大院里來來往往的車輛,目光最終定格在香房區(qū)的方向。
那里有他要找的答案,也有濱州未來的走向,而這場剛剛開始的人事博弈,不過是揭開真相的序幕。
………………
程立東的辦公室在香房區(qū)政府大樓的八層,朝南的窗戶正對著區(qū)中心廣場。
此刻他捏著手機站在窗前,廣場上的音樂噴泉正在噴涌,彩虹在水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極了他此刻飄忽不定的心情。
手機在掌心震動不停,屏幕上跳動著各種陌生的號碼。
都是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著的部門負責人,語氣里的諂媚幾乎要從聽筒里溢出來。
“程區(qū)長,恭喜啊!早就聽說您要高升了,這下可算定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熱情得燙耳朵。
程立東扯出個標準的微笑,手指卻在窗臺上掐出深深的白痕:“王局說笑了,只是個提議而已,還沒定呢。”
“那還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p>對方的笑聲更大了,對程立東笑著說道:“沈書記親自提名,您這幾年的政績擺在那兒,誰能比???”
掛了電話,程立東將手機扔在辦公桌上,金屬外殼與紅木桌面碰撞發(fā)出刺耳的響。
桌上的青瓷筆筒里插著三支鋼筆,都是這些年開會發(fā)的紀念品,筆帽上的鍍金已經斑駁,就像他這些年在官場上的偽裝,看似光鮮,實則早已銹蝕。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再次響起。
來電顯示居然是市政法委書記趙茹。
程立東的心臟猛地一縮,指尖在接聽鍵上懸停了三秒才按下。
“立東啊,聽說好消息了?”
趙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溫和,卻像根軟刺,輕輕扎在程立東心上。
這位市政法委書記十年前是香房區(qū)的政法委書記,是看著他從教育局長一步步爬到區(qū)長位置的,對他的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
“趙書記,您也聽說了?”
程立東拉過辦公椅坐下,椅輪在地板上滑出半寸:“就是沈書記隨口一提,當不得真?!?p>“沈書記什么時候隨口提過人事?”
趙茹輕笑一聲,背景里傳來翻動文件的沙沙聲:“他這個人我了解,要么不說,說了就有八成把握?!?p>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香房區(qū)這幾年不容易,你和趙明奇能穩(wěn)住局面,市里都看在眼里。”
程立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都是應該做的。”
“應該做的,就得有回報。”
趙茹的聲音壓低了些:“市委秘書長這個位置,多少人盯著呢。你要是有想法,不妨活動活動,省里有些老領導,對你印象還是不錯的?!?p>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程立東的心湖。
他想起自己抽屜里那幾份沒送出去的茶葉。
都是朱正華年前送來的極品龍井,每罐標價都在五位數(shù)以上。
以前總覺得還沒到時候,現(xiàn)在看來或許可以試試。
“趙書記的意思是……”程立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我的意思是,機會來了就得抓住?!?p>趙茹的語氣恢復了平淡:“你在香房區(qū)待了這么久,是時候挪挪窩了。沈書記的態(tài)度我在常委會上面已經試探了,他確實對香房區(qū)的工作很滿意。就這樣,我還有個會?!?p>電話掛斷的忙音里,程立東仿佛聽見自己心跳的轟鳴。
他拉開抽屜,看著那幾罐茶葉,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朱正華那家伙已經跑掉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推在他的身上。
沈青云這時候提名他當市委秘書長,到底是真的賞識,還是……另有所圖?
窗外的噴泉不知何時停了,幾個孩子在廣場上追逐打鬧,笑聲隔著玻璃傳進來,顯得格外刺耳。
程立東突然想起陳光。
那個穿著檢察制服、眼神銳利的年輕人,臨死前三天還來過他的辦公室,手里捏著幾張照片,問他認不認識照片上的農民工。
當時他是怎么說的?
好像是笑著遞了杯茶,說“你剛出獄,還是先好好休息吧”。
現(xiàn)在想來,那杯茶里,是不是也飄著死亡的味道?
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了,是區(qū)委書記趙明奇。
“立東同志,聽說了嗎?”
趙明奇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沈書記提名我們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聊聊?”
程立東望著窗外漸漸西沉的太陽,晚霞把天空染成詭異的橘紅色,像極了陳光卷宗里那張現(xiàn)場照片,香房河的水面在夕陽下泛著血光。
“不了,趙書記。”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淡淡地說道:“晚上還有個拆遷戶的座談會,走不開?!?p>掛了電話,程立東將筆記本鎖回抽屜。
他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手指觸到冰涼的金屬紐扣時,突然想起剛參加工作那年,父親叮囑他的話:“當官就像走鋼絲,一步錯,步步錯。”
那時他還不信,覺得只要不貪不占,就能走得穩(wěn)。
可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鋼絲從踏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會斷裂。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條銀行短信,原來工資到賬了。
看著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程立東突然覺得可笑。
他有多少個夜晚因為朱正華送來的“分紅”輾轉難眠,又有多少個清晨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
正廳級……
這個念頭像野草似的在心里瘋長。
只要再進一步,就能進入市委核心班子,就能接觸到更高層面的資源,到時候是不是就能徹底擺脫過去的陰影?
程立東走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領帶。
鏡中的男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西裝熨帖筆挺,眼神里卻藏著揮之不去的陰霾。
他想起趙茹的話,想起那些恭喜的電話,想起朱正華空蕩蕩的辦公室。
也許沈青云真的不知道,也許陳光的死真的只是意外,也許蕭明遠的案子早就被人遺忘。
他拿起手機,想要給老領導打過去。
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程立東的呼吸漸漸急促。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區(qū)政府大樓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像無數(shù)只窺視的眼睛。
最終,他還是按下了鎖屏鍵。
“再等等?!?p>程立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低聲說:“等朱正華到了加拿大,等風聲再緊一點……”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香房區(qū)公安分局的監(jiān)控室里,程凱正盯著屏幕上他辦公室的窗口,對身旁的警員說:“通知技術隊,盯緊他的所有通訊記錄,特別是和省里的聯(lián)系。”
夜色像墨汁一樣暈染開來,吞沒了香房區(qū)的燈火,也吞沒了程立東眼中最后一絲猶豫。
他不知道自己腳下的鋼絲,早已被人悄悄磨得只剩最后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