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村北入口的小巷,窄得像被兩座民房擠出來的縫隙,三月底的晨光斜斜地從屋頂瓦片間漏下來,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沈青云剛踏進巷口,一股混雜著熱豆?jié){香氣、油條油煙味和老房子潮濕霉味的氣息就裹了上來。
這是城中村特有的味道,鮮活又帶著點雜亂,和省廳辦公室里的茶香截然不同。
他放慢腳步,目光掃過兩側(cè)的民房。
大多是兩層的紅磚小樓,墻面上被各種廣告貼得密密麻麻,紅色的“招工”、藍色的“租房”、白色的“辦證”字樣層層疊疊,有些廣告紙邊角卷翹,露出底下更早的字跡,像一層層剝落的樹皮。
最扎眼的是幾張用黑色馬克筆寫的小廣告,歪歪扭扭地寫著“無抵押貸款,當天放款”和“代開假證,保真可用”,貼在電表箱上,格外刺眼。
“省長,前面有個早餐攤,人不少?!?/p>
劉福榮壓低聲音,指了指前方對沈青云說道。
沈青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巷口十米遠的地方,一個藍色的帆布棚子支在墻邊,棚子下擺著兩個煤爐,一個煮著豆?jié){,咕嘟咕嘟冒著白氣,另一個炸著油條,金黃的油花濺起,香氣飄出老遠。
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頭發(fā)用黑色發(fā)網(wǎng)包著,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圍裙,手里握著一雙半米長的竹筷,正不停地翻攪著油鍋里的油條,額頭上滲著細汗。
攤位前圍了七八個人,有穿著藏青色工裝的年輕人,袖口沾著機油,手里捏著手機,一邊等油條一邊刷短視頻。
有背著粉色書包的小女孩,被奶奶拉著,踮著腳盯著油條,嘴角亮晶晶的。
還有個提著竹編菜籃的老太太,菜籃里裝著幾顆青菜,正跟阿姨討價還價,說“昨天的豆?jié){稀了點,今天可得多給點豆子”。
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攤位旁邊追逐打鬧,手里拿著塑料彈弓,石子兒在地上滾來滾去。
看到沈青云、劉福榮和周朝先三個陌生面孔,他們停下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幾秒,其中一個胖小子還對著周朝先做了個鬼臉,然后又笑著跑開了,腳步聲在窄巷里咚咚響。
“就從這兒切入?!?/p>
沈青云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劉福榮,眼神示意他先上。
劉福榮會意,把背包往身后挪了挪,快步走到早餐攤前,臉上堆起憨厚的笑,像個剛從老家來的年輕人:“阿姨,麻煩來碗豆?jié){,兩根油條,要現(xiàn)炸的?!?/p>
阿姨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洪亮:“好嘞!豆?jié){要甜的還是咸的?我們家甜豆?jié){放的是紅糖,比白糖香!”
“甜的,謝謝阿姨?!?/p>
劉福榮接過阿姨遞來的搪瓷碗,碗沿還帶著點溫度,他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嘆了口氣,“阿姨,跟您打聽個事唄,我剛從老家來,想找個電子廠的活干,看墻上貼了不少招工廣告,說月薪五千還包吃住,可我老家的人說,這邊黑中介多,收了押金就跑,我心里沒底,不敢隨便信?!?/p>
阿姨手里的竹筷頓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警惕,然后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用帶著羊城口音的方言說:“小伙子,你可別傻!那些貼在墻上的招工廣告,十個有九個是騙子!上個月有個外地的小伙子,跟你一樣,剛從老家來,看到廣告上寫電子廠招普工,月薪六千,就找過去,那中介讓他交三千塊押金,說怕他干幾天就跑,結(jié)果第二天小伙子再去,中介的門都鎖了,電話也打不通?!?/p>
她嘆了口氣,用竹筷指了指墻面上一張招工廣告:“你看那張,寫著電子廠直招,其實就是那個姓王的中介貼的,他都騙了好幾個了!小伙子你要是真想找活,就去村東頭的勞務市場,那邊有正規(guī)的中介,雖然月薪就四千多,但不騙錢,還能跟廠里簽合同,有保障?!?/p>
劉福榮眼睛一亮,連忙追問:“阿姨,勞務市場好找嗎?具體怎么走???我路癡,怕走丟了?!?/p>
“好走!”
阿姨放下竹筷,用手比劃著:“你順著這條巷一直走,過兩個紅綠燈,到第三個路口左拐,就能看到一個藍色的牌子,上面寫著棠下村勞務市場,早上八點到十點人最多,你現(xiàn)在去正好,晚了好活就被別人搶了?!?/p>
這個時候,沈青云慢悠悠地走過來,也拿起一個搪瓷碗,對著阿姨笑了笑:“老鄉(xiāng),麻煩也來碗甜豆?jié){,我跟這小伙子是親戚,他第一次來羊城,我陪他過來找活,多虧您提醒,不然我們說不定真被騙了。”
他頓了頓,故意往阿姨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道:“對了阿姨,您知道這附近具體有哪幾家黑中介嗎?我老家還有幾個侄子想來,我得提前跟他們說清楚,讓他們別上當?!?/p>
阿姨撇了撇嘴,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怎么沒有?菜市場里面就有兩家!一個姓王,一個姓李,都不是好東西!姓王的那個,以前是混社會的,手上還有疤,去年騙了一個小姑娘兩千塊,小姑娘哭著來找我,我讓她去派出所報案,結(jié)果派出所的人來了,問了幾句就走了,到現(xiàn)在也沒下文?!?/p>
她往巷子里指了指,語氣里帶著點無奈:“聽說他們跟村里的治安隊有關系,治安隊的人收了他們的好處,不管不問,有時候還幫他們看著,有人去鬧就把人趕走。小伙子,你們可別去招惹他們,那些人兇得很,上次有個老頭跟他們理論,被他們推搡著差點摔了?!?/p>
沈青云心里咯噔一下,黑中介跟治安隊勾結(jié),這可不是小事。
他不動聲色地把這個信息記在心里,又笑著問:“謝謝阿姨提醒,我們肯定不招惹他們。對了,那姓王和姓李的中介,具體在菜市場哪個位置啊?是在門口還是里面?”
“在菜市場中間,靠近賣魚的攤子,有兩個小門面,沒掛牌子,就擺了張桌子,上面放個‘招工’的牌子,很好認。”
阿姨說完,又拿起竹筷翻炸油條:“你們快吃吧,油條涼了就不好吃了,吃完趕緊去勞務市場,別耽誤了找活?!?/p>
沈青云和劉福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周朝先這時也走了過來,手里提著一袋剛買的白菜,他剛才故意去旁邊的蔬菜攤轉(zhuǎn)悠,順便打聽了幾句,現(xiàn)在湊過來,用只有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賣菜的老板跟我說,菜市場里那兩個中介,每天都在那兒,除了騙押金,還幫黑工廠招人,那些工廠連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有,天天加班還不給工資。”
沈青云點點頭,掏出手機付了豆?jié){錢,對著阿姨說了聲“謝謝”,然后對劉福榮和周朝先說:“走,去菜市場看看?!?/p>
………………
順著小巷往里走,越靠近菜市場,人流越密集。
路邊的攤位漸漸多了起來,賣水果的攤主把橘子、香蕉擺在泡沫箱里,大聲吆喝著“十塊錢三斤,不甜不要錢”,賣日用品的攤位上,襪子、毛巾堆得像小山,攤主拿著擴音器重復著“清倉大甩賣,五塊錢兩件”。
還有修鞋的老師傅,坐在小馬扎上,手里拿著針線,專注地縫補著一只皮鞋,旁邊放著一個鐵盒子,里面裝著硬幣。
空氣中的味道也變得復雜起來,除了早餐的香氣,還多了蔬菜的青澀味、魚肉的腥味,還有垃圾桶散發(fā)的淡淡臭味。
偶爾有電動車從人群中擠過,車主一邊按喇叭一邊喊“讓讓,讓讓”,路人紛紛側(cè)身躲避,狹窄的小巷更顯擁擠。
“老板,前面就是菜市場入口了?!?/p>
劉福榮指著前方一個掛著棠下村便民菜市場的藍色牌子,牌子邊緣已經(jīng)生銹,上面沾著不少油污。
沈青云放慢腳步,讓周朝先走在前面,自己和劉福榮跟在后面,裝作逛菜市場的樣子,慢慢往里走。
菜市場里面比外面更熱鬧,兩排攤位沿著通道擺開,通道中間擠滿了買菜的人,摩肩接踵。左邊的攤位大多賣蔬菜,青菜、蘿卜、西紅柿擺得整整齊齊,攤主們拿著塑料袋,熱情地招呼著顧客。
右邊的攤位賣肉和水產(chǎn),賣魚的攤主正拿著刀刮魚鱗,水花濺到地上,濕了一片。賣豬肉的攤主則用洪亮的聲音喊著“新鮮豬肉,剛殺的,二十五一斤”。
沈青云的目光在攤位間掃過,很快就找到了阿姨說的靠近賣魚攤的小門面。
那是兩個緊挨著的攤位,沒有招牌,只在一張破舊的木桌上擺著一個紅色的紙牌,上面用馬克筆寫著“招工:電子廠、玩具廠、五金廠,月薪 5000-8000,包吃住”,桌子后面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穿著黑色夾克,頭發(fā)染成黃色,手指上戴著一個大金戒指,正低頭玩手機。
另一個穿著灰色衛(wèi)衣,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手臂上的紋身,正對著一個背著行李的年輕人說著什么。
那個年輕人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臉上帶著怯生生的表情。
灰衛(wèi)衣男人拍著他的肩膀,聲音很大:“小伙子,我跟你說,我們這是電子廠直招,月薪六千,包吃包住,還交社保,這么好的條件,你去哪兒找?只要交兩千塊押金,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廠里,明天就能上班!”
年輕人猶豫著:“可是……我沒那么多錢,能不能少交一點?或者從工資里扣?”
“少交?”
灰衛(wèi)衣男人臉色一沉,語氣瞬間變得兇狠:“兩千塊押金都交不起,你還想找什么好活?告訴你,這押金是怕你干幾天就跑,要是你好好干,干滿三個月就退給你,你還想怎么樣?”
黃發(fā)男人這時也抬起頭,眼神里帶著威脅:“小伙子,別給臉不要臉!我們這兒可是正規(guī)招工,你要是不樂意,就趕緊走,有的是人想交押金!”
年輕人被他們的態(tài)度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想轉(zhuǎn)身走,卻被灰衛(wèi)衣男人一把抓住胳膊:“想走?沒那么容易!我們跟你說了半天,你一句不想干就想走?今天你要么交押金,要么就別想離開這兒!”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都紛紛避開,有人小聲議論著,卻沒人敢上前幫忙。
一個賣魚的攤主嘆了口氣,低頭繼續(xù)刮魚鱗,像是早就見怪不怪了。
沈青云的臉色沉了下來,悄悄握緊了拳頭,這哪里是招工,分明是強迫!
他對劉福榮使了個眼色,劉福榮立刻拿出手機,裝作打電話的樣子,悄悄對著那兩個男人拍了幾張照片,又錄了一段視頻。
周朝先則走到旁邊的蔬菜攤前,假裝買蘿卜,耳朵卻仔細聽著那邊的動靜,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情況。
“你們放開我!我不找活了!”
年輕人急得快哭了,用力想甩開灰衛(wèi)衣男人的手,卻被對方越抓越緊。
灰衛(wèi)衣男人冷笑一聲:“不找活?晚了!今天你必須交押金,不然我讓你走不出這個菜市場!”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男人走了過來,制服上印著“棠下村治安隊”的字樣。
他看到這邊的爭執(zhí),皺了皺眉,卻沒有上前制止,反而對著灰衛(wèi)衣男人喊:“老李,別在這兒吵吵,影響別人做生意!有話進去說!”
灰衛(wèi)衣男人看到治安隊員,臉上立刻露出笑:“張哥,沒事,這小伙子想找活,就是有點猶豫,我跟他好好說。”
治安隊員張哥哼了一聲,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到旁邊的攤位前,跟賣水果的攤主聊了起來,偶爾瞥一眼這邊,明顯是在給老李“撐腰”。
沈青云心里徹底明白了,阿姨說的“跟治安隊有關系”,果然是真的。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黑中介詐騙,而是黑中介和基層治安隊勾結(jié),形成了利益鏈條,欺壓外來務工人員。如果不及時打掉,還會有更多人被騙、被欺負。
他悄悄往后退了幾步,走到菜市場一個偏僻的角落,這里是個垃圾桶旁邊,沒什么人注意。他掏出手機,找到羊城市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張瑞明的號碼,按下了撥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