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川已經(jīng)褪去了殘冬的冷意,省委大院里的香樟樹綴滿了新綠,細碎的陽光透過葉片縫隙落在青磚路上,卻沒能驅(qū)散辦公樓里的幾分肅穆。
省政法委三樓的會議室里,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得偏低,長條會議桌兩端分別坐著中紀委專案組的同志和西川政法系統(tǒng)的骨干,桌上攤著的案卷壘得半高,紅色的涉密印章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林東峰自首之后,中紀委迅速做出了反應(yīng),成立專案組來處理這個案子,而沈青云這邊,自然也聯(lián)合省紀委一起配合中紀委專案組的工作。
沈青云坐在左側(cè)首位,指尖輕輕搭在林文龍案的補充偵查報告上,目光落在“六名被害人身份均已通過 DNA比對確認”那行字上,心里稍稍松了口氣。
從三月初挖到第一具尸體,到四月初完成全部身份核實,刑偵總隊用了整整一個月,那些女孩的家人終于能等來一個遲來的結(jié)果。
“沈書記,根據(jù)審訊記錄,林文龍對所有虐待、殺人事實已供認不諱,但仍堅稱林東峰對具體罪行不知情,只承認曾向父親借過錢?!?/p>
中紀委專案組副組長趙剛推了推眼鏡,聲音沉穩(wěn):“我們調(diào)取了林東峰近五年的銀行流水,發(fā)現(xiàn)他曾分三次向林文龍轉(zhuǎn)賬共計八百萬元,資金來源還在核查,不排除有違紀款項?!?/p>
頓了頓,他看向沈青云說道:“希望你們省政法委能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
“沒問題。”
沈青云點點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公安廳長張宏圖:“張廳長,高磊和程耀武的涉案資產(chǎn)凍結(jié)得怎么樣了?尤其是高磊名下的那些空殼公司,要查清楚資金流向,有沒有轉(zhuǎn)移到境外的可能?!?/p>
張宏圖放下手里的筆,身體微微前傾:“沈書記,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合省金融監(jiān)管局凍結(jié)了高磊、程耀武及其關(guān)聯(lián)人員的銀行賬戶共計四十七個,涉案資金約一億元。至于境外轉(zhuǎn)移,目前查到高磊的妹妹去年在港島開了個離岸賬戶,我們已經(jīng)通過國際刑警請求協(xié)助調(diào)查,應(yīng)該能堵住漏洞?!?/p>
“很好?!?/p>
沈青云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人,最后落在省政法委常務(wù)副書記程永剛身上:“永剛同志,巡視組那邊需要的政法系統(tǒng)整改報告,你要親自盯,重點寫涉黑案件的保護傘排查情況,不能有任何含糊。”
程永剛連忙應(yīng)聲:“請沈書記放心,報告已經(jīng)改到第三稿,昨天跟巡視組的同志初步對接過,他們對建立黑惡勢力線索舉報平臺的建議很認可,我這兩天再完善一下就提交?!?/p>
會議持續(xù)到中午,專案組的同志離開后,會議室里只剩下沈青云和陳陽。
陳陽收拾著桌上的案卷,忍不住說:“沈書記,這一個月您都沒好好休息過,昨天我還看到您辦公室的燈亮到后半夜?,F(xiàn)在林東峰被雙規(guī),林文龍的案子也快收尾了,您也該歇兩天了?!?/p>
沈青云揉了揉眉心,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
春風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吹進來,夾雜著不遠處食堂飄來的飯菜香,讓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歇不了啊。”
他輕聲說,“林東峰的案子還沒查完,這么多年下來,他身上肯定還有其他線索,萬一牽扯出更多人,咱們的工作還得加把勁?!?/p>
陳陽點點頭,把整理好的案卷遞過去:“那您也得注意身體,下午還有個政法系統(tǒng)的視頻會議,我已經(jīng)把議程放在您辦公室了?!?/p>
“好,知道了?!?/p>
沈青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
轉(zhuǎn)眼間,又過去了一個星期。
四月中旬的一場春雨過后,錦城的街頭飄起了漫天柳絮,像雪一樣落在車窗上、肩膀上,平添了幾分春日的慵懶。
可省委大院里的氛圍卻悄悄變了。
林東峰被雙規(guī)后,省委副書記的職位空了近一個月,關(guān)于誰來接任的猜測開始在干部之間悄悄流傳。
沈青云是在周二早上察覺到不對勁的。
那天他剛到辦公室,就看到走廊里兩個干部正低頭竊竊私語,見到他過來,立刻閉了嘴,笑著點頭問好,眼神卻有些閃躲。
他沒在意,只當是正常的工作交流,直到陳陽拿著一疊文件走進來,臉色有些復(fù)雜。
“沈書記,這是昨天各市政法委報上來的掃黑工作總結(jié),您先看看?!?/p>
陳陽把文件放在桌上,卻沒立刻走,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小心翼翼的說道:“還有個事兒,我早上在食堂吃飯,聽到幾個省委辦公廳的同志在說,說您可能要接任林東峰的位置,當省委專職副書記?!?/p>
“什么?”
沈青云手里的鋼筆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痕跡。
他愣在了那里,眉頭瞬間擰起來,抬起頭不解的看著陳陽問道:“這是誰傳出來的。沒影的事,不要亂說?!?/p>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會有人傳出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陽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具體是誰說的不清楚,只聽到他們說中央巡視組對沈書記您的工作很認可,還說西川現(xiàn)在需要懂政法的領(lǐng)導穩(wěn)住局面,還有人說胡書記已經(jīng)跟省委常委們私下溝通過了?!?/p>
沈青云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心里的詫異漸漸被警惕取代。
他來西川不過半年,雖然牽頭破了林文龍、程耀武這兩個大案,但資歷遠不如其他省委領(lǐng)導。論任職時間,常務(wù)副省長趙立斌在西川工作了十幾年。
論分管領(lǐng)域,省委組織部部長鄭力成更是從基層一步步上來的,怎么看也輪不到他接任副書記。
傳出這些話的人,明顯是故意為之。
“這些話,還有誰聽到了?”
沈青云的語氣沉了下來,眼神里多了幾分銳利。
陳陽想了想:“我問了辦公室的小李,他說昨天下午在省委家屬院門口,聽到兩個退休的老領(lǐng)導也在聊這事,說沈書記年輕有為,接副書記是遲早的事。還有省發(fā)改委的王主任早上碰到我,還笑著調(diào)侃了我一句,說以后可得多關(guān)照我們發(fā)改委的工作,聽得我都懵了。”
沈青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溫水,試圖平復(fù)心里的波瀾。
他看著窗外飄飛的柳絮,突然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簡單的猜測,而是有人在刻意推波助瀾。到到底是誰?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沈青云很快想到了兩種可能:要么是有人想把他架到風口浪尖上,讓他成為其他干部的靶子,畢竟副書記的位置競爭激烈,把他推出來,正好能轉(zhuǎn)移視線。
要么是有人想干擾中紀委的調(diào)查,他現(xiàn)在正配合專案組梳理林東峰的違紀線索,如果他陷入“職位爭奪”的流言里,難免會讓人質(zhì)疑他工作的公正性,甚至可能影響專案組的判斷。
“陳陽,你去查一下,這些流言最早是從哪里傳出來的?!?/p>
沈青云的手指在桌面上頓了頓,語氣嚴肅的說道:“不用大張旗鼓,悄悄問,重點留意最近跟省委辦公廳、組織部有接觸的人,尤其是那些跟林東峰之前走得近的干部?!?/p>
陳陽連忙點頭:“我明白,我這就去辦。對了沈書記,要不要跟胡書記說一聲?畢竟這流言傳得太廣了,萬一影響不好……”
“先不用?!?/p>
沈青云搖搖頭,緩緩的說道:“胡書記現(xiàn)在忙著配合專案組的工作,咱們別給他添亂。再說,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跟胡書記說也是空口無憑。等你查到點線索,咱們再合計?!?/p>
陳陽離開后,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柳絮飄飛的細微聲響。
沈青云拿起那份掃黑工作總結(jié),卻怎么也看不進去,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著陳陽的話。
他想起剛到西川時,胡長河跟他說的“西川的水不淺,凡事要多留個心眼”,當時他還以為只是客套話,現(xiàn)在才明白,官場里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復(fù)雜。
他走到書柜前,拿出一本《紀律處分條例》,翻到“廉潔紀律”那一章,指尖劃過“不得在干部選拔任用中搞非組織活動”那行字,心里漸漸有了主意。
不管這流言是誰傳的,他能做的就是保持低調(diào),專注工作,絕不能被流言干擾。
林文龍的案子還沒宣判,程耀武的團伙還在深挖,這些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于職位,從來不是他追求的目標。
………………
下午的政法系統(tǒng)視頻會議上,沈青云特意提前了十分鐘到會場。
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各市政法委書記已經(jīng)到得差不多了,看到他進來,紛紛起身問好,眼神里多了幾分異樣的打量。
顯然,他們也聽到了那些流言。
沈青云裝作沒察覺,笑著點頭回應(yīng),徑直走到主位坐下。
會議開始后,他沒有提任何關(guān)于職位的事情,只專注于聽取各地市匯報掃黑除惡的進展,部署下一步的回頭看工作:“……各市要重點排查千禧年以來未破的涉黑涉惡案件,尤其是涉及未成年人、婦女的案件,要逐案復(fù)核,不能放過任何線索。省廳會派督導組下去,發(fā)現(xiàn)有保護傘的,一律上報專案組。”
會議進行到一半,省紀委書記馮文生突然推門進來,坐在了沈青云旁邊的空位上。
散會之后,馮文生拉著沈青云走到走廊盡頭,壓低聲音說:“青云同志,那些關(guān)于你接任副書記的流言,你聽說了吧?”
沈青云點點頭:“剛聽說,正讓陳陽去查來源?!?/p>
“別查了。”
馮文生搖搖頭,眼神里帶著幾分了然:“我早上跟省委辦公廳的老鄭聊了,這流言最早是從省人大那邊傳出來的,具體是誰不清楚,但肯定是有人故意的。你想想,現(xiàn)在專案組還在查林東峰,你要是被這些流言纏上,難免會有人說你趁火打劫,影響多不好。”
沈青云心里一凜,馮文生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
“我明白?!?/p>
他沉聲說道:“我沒打算爭這個位置,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案子查清楚,給老百姓一個交代?!?/p>
“你能這么想就好。”
馮文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的說道:“胡書記那邊我已經(jīng)跟他提了一嘴,他讓你別在意,安心工作,組織上自有安排。咱們做干部的,守住本職才是根本,別被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晃了眼?!?/p>
從會議室出來,沈青云沿著走廊慢慢走回辦公室。
夕陽透過窗戶斜照進來,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柳絮飄進走廊,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覺得,那些流言就像這柳絮一樣,看似漫天飛舞,實則輕飄飄的,只要他不放在心上,自然就影響不了他。
回到辦公室,陳陽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條:“沈書記,查到了,最早傳流言的是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張衛(wèi)國的秘書,昨天上午在省委家屬院跟人聊天時說的,還說張主任聽胡書記提過,沈書記是副書記的熱門人選?!?/p>
“張衛(wèi)國?”
沈青云皺了皺眉,張衛(wèi)國跟林東峰之前是老同事,都在錦城市委待過,退休之前也是省委常委。
林東峰被雙規(guī)后,張衛(wèi)國一直很低調(diào),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搞出這種事。
“要不要跟專案組說一聲?”
陳陽對沈青云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用?!?/p>
沈青云搖搖頭,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淡淡地說道:“他想傳就讓他傳,咱們該做什么還做什么。你把林文龍案的庭審預(yù)案拿來,咱們再捋一遍,爭取下周能開庭?!?/p>
陳陽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拿預(yù)案。
沈青云坐在辦公桌前,翻開桌上的案卷,目光重新聚焦在“被害人親屬安撫情況”那頁。窗外的柳絮還在飄,但他的心里已經(jīng)平靜下來,職位也好,流言也罷,都比不上給那些死去的女孩一個公道重要。
只要他守住這份初心,就不怕任何暗流涌動。
夕陽漸漸落下,辦公室里的燈光亮了起來,映著沈青云專注的側(cè)臉,似乎在暗示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