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遠(yuǎn)表明來意、提出想與自已如今這唯一的親外孫相認(rèn)后,蕭蘭淑便派周嬤嬤去了一趟寒蕪院,叫云燼塵來正廳。
她特意叮囑周嬤嬤,務(wù)必讓云燼塵在親外祖父面前“謹(jǐn)言慎行”,而且要換身衣服再來。
周嬤嬤去叫人時,神色陰惻:“三少爺,到了正廳那位沈老爺面前,你可別亂說話。”
又不忘補上一句,“夫人向來關(guān)心你,昨日還要給你換去東院的好住處呢,是你自已不愿。”
不要亂說什么話?
自然是云燼塵這些年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雖頂著侯府三少爺?shù)拿?,自六歲鄭姨娘被發(fā)賣后,卻獨守著侯府最陰暗偏僻的破院,身邊連個伺候的小廝都沒有。
在侯府的這些年,他是全府下人心照不宣的“低賤丫鬟爬床生下的低賤庶子”,無人問津,受盡暗地里的冷落與鄙夷。
這一切皆在云正川與蕭蘭淑的默許之下。畢竟,就算是庶子也是侯府血脈。若不是他們有意,下人們怎敢如此肆無忌憚。
早些年前,云燼塵的吃穿用度甚至不如府中仆役。
是近些年鄭姨娘死后,蕭蘭淑不再把他這個庶子放心上,再加上侯府開始由云硯洲管家,才沒人敢在明面上苛待欺凌這位三少爺。
當(dāng)然,除了以前的云綺。
說實話,就是亂說話。
何其諷刺。
蕭蘭淑向來覺得云燼塵好拿捏,畢竟這些年他在侯府存在感極低,除了昨日拒絕換院,從未反抗過她的安排。
可她沒料到,云燼塵一進(jìn)正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詛咒讓所有傷害他母親的惡人,全都死在她前面。
這話如驚雷落地,云正川與蕭蘭淑的臉色瞬間一僵,眼底的驚怒幾乎壓不住。
傷害他母親的惡人?
他是在詛咒他這個親生父親,還有她這個嫡母嗎?
反了!簡直是反了天!
云正川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掌心狠狠拍在桌案上,怒斥的話沖口而出:“你這……”
“逆子”二字已到嘴邊,他倏地目光掃到一旁的沈鴻遠(yuǎn),那聲厲喝驟然卡在喉嚨里。
眼前自已這庶子如今是沈鴻遠(yuǎn)僅剩的唯一血脈。而沈鴻遠(yuǎn)身后,是富可敵國的家業(yè)。
如此說來,待沈鴻遠(yuǎn)百年之后,這筆財富,自然要落到云燼塵頭上。
沈鴻遠(yuǎn)縱是云燼塵的外祖父,終究是外姓外人??稍茽a塵姓云,是他云正川的種,永遠(yuǎn)是侯府的人。
云燼塵得了那筆遺產(chǎn),不就等同于侯府得了這筆天降橫財?
念頭轉(zhuǎn)得飛快,云正川硬生生壓下心頭怒火。
就算要教訓(xùn)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子,也絕不能當(dāng)著沈鴻遠(yuǎn)的面。他可不能因一時之氣,斷了侯府的財路。
蕭蘭淑更是暗中咬了咬牙,面上極力維持著那副端莊主母模樣。
云燼塵多年來在侯府逆來順受,剛知道有個首富外祖父撐腰,竟就敢拿喬了?
更何況,她明明讓周嬤嬤傳了話,叫他換身體面衣裳再來,他倒好,依舊還穿著舊衣服來,是故意掃她的顏面,還是準(zhǔn)備在自已外祖父面前借機賣慘?
沈鴻遠(yuǎn)抬眼望去,只見年歲不大的少年立在門邊,一身半舊的素色長衫襯得身形略顯單薄,卻脊背挺直。臉上沒什么表情,連垂在身側(cè)的手都放得平直。
唯有那雙眼睛,沉寂得像深不見底的夜潭。仿佛眼前的外祖父、這驟然生出的親緣,都與他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霧。
果然是自已的親外孫,這張臉有女兒年幼時的影子。
沈鴻遠(yuǎn)的心臟像被猛地攥緊,當(dāng)即上前,目光從云燼塵清癯的臉頰掃到他洗得發(fā)白的袖口:“你……就是燼塵?”
話音落時,他伸出去想碰外孫肩膀的手,在離布料一寸的地方停住。幾乎要老淚縱橫,心痛得無以復(fù)加,聲音里帶著顫抖:“……是外祖父來晚了。”
沈鴻遠(yuǎn)不用想也知道,自已這外孫小小年紀(jì)便沒了母親庇護,母親被發(fā)賣時他不過是個六歲孩童,又是庶子。
這些年,他定然是在這偌大侯府無依無靠,縮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啃著冷飯、穿著舊衣,獨自捱過了無數(shù)個寒夜。
若他父親心里對他有半分憐惜,何至于會給他起“燼塵”這樣的名字 ——燼是燃盡的灰燼,塵是碾落的塵土,分明是把他當(dāng)成了無足輕重的棄物,連面上的體面都懶得維持。
“…燼塵,你方才說什么?什么傷害你母親的惡人?”沈鴻遠(yuǎn)看向云燼塵。
他話音未落,蕭蘭淑卻先開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笑意,只是眼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沈老爺有所不知,燼塵這孩子自小沒了母親照拂,性子難免敏感些?!?/p>
“當(dāng)年我不得不按規(guī)矩處置他母親,他始終記在心上,對我這個嫡母多有怨恨。如今聽聞他母親已故,怕是也會將賬算到侯府和我頭上?!?/p>
又長嘆口氣,“說起來,我這嫡母當(dāng)?shù)靡矊嵲诓灰?。既要顧全侯府顏面,又要照看府中上下,連對庶出的孩子都不敢有半分虧待,可到頭來,還是落不下一句好?!?/p>
聞言,云燼塵垂在身側(cè)的手猛地攥緊,指骨泛白。
他抬眼望向坐在上首的兩人——他血緣上的生父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guān)已。嫡母則端著主母的端莊,可每一句話都在歪曲事實,將自已摘得干干凈凈。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當(dāng)年母親遭遇一切時,他年紀(jì)太小。
他知道母親所遭受的一切不公,卻無法證明母親所遭受的一切不公。
現(xiàn)如今,間接害死母親的人,還在踩著母親的尸骨,堂而皇之地扮演受害者,將黑的說成白的。
云燼塵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習(xí)慣了疼痛的。
此刻掌心被指甲掐得發(fā)疼,尖銳的痛感刺破肌膚,他卻只能憑著這一點清晰的疼,壓著心底翻涌的想要嘔吐的感覺。
可下一秒,一只手忽然覆了上來。
不是冰冷的布料,也不是無意的觸碰,而是有人帶著溫?zé)岬恼菩?,裹住了他攥得發(fā)緊的手。
云燼塵渾身一僵,像是冰塊被驟然投入了溫水。意識到了什么,他的肩膀都幾不可控地顫動 ,轉(zhuǎn)頭,撞進(jìn)了云綺的眼睛。
不知何時,她竟也來了正廳,就站在他身側(cè),日光落在她發(fā)梢,襯得她眉眼愈發(fā)明艷,眼底依舊是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
她就這樣當(dāng)著滿廳人的面,肆無忌憚地握著他的手,待他下意識松開拳時,還用指尖輕撫過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凹印。
眉梢蹙起,睨了他一眼:“手心不是肉長的?掐這么狠也不怕疼?!?/p>
那一瞬間,云燼塵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撞開了一道縫,胸腔劇烈起伏。
他張了張嘴,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自已都沒察覺的發(fā)顫,極輕極啞地喚了一聲:“……姐姐?!?/p>
蕭蘭淑現(xiàn)在看見云綺就太陽穴突突直跳。
沒人叫云綺來這場合,她這時候擅自過來,能安什么好心,定然是來搗亂的。
果然,下一秒云綺便收回目光,掃向蕭蘭淑,抬起下頜,語氣輕飄飄的:“娘親剛才說什么,嫡母難做?”
“既然難做,那不妨就別做了啊。我看,不如把云燼塵逐出侯府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