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漕運衙門出來時,天已徹底放亮,正是巳時二刻。
云硯洲登上馬車,車輪碾過路面,朝著城南蘇大夫的居所行去。
不多時,馬車停在一處雅致的院落前,青磚黛瓦,院門前栽著兩株老桂,透著幾分清寂。
車簾剛掀開,便見一位身著素色布袍的老者已佇立在階前等候,正是那位蘇大夫。
他年逾五旬,須發(fā)半白,卻眼神清亮,頷下一縷長須梳理得整整齊齊,面容透著醫(yī)者特有的仁厚。
這位蘇大夫出身醫(yī)藥世家,醫(yī)術(shù)精湛且醫(yī)德高尚,遇貧困病患不僅分文不取,還常贈藥施診,在臨城百姓中有著口口相傳的好名聲。
他先前在揚州行醫(yī)多年,今年才便攜家眷遷居臨城,早聽聞過云硯洲的聲名,心中素來頗有敬意。
今日一早,云硯洲的隨從提前登門傳話,說他們大人得空想來拜訪,他便早早摒退雜事,親自出來等候。
見云硯洲下車,蘇大夫上前一步拱手感慨:“云大人駕臨,老夫有失遠迎?!?/p>
云硯洲頷首回禮,語氣平和卻不失分寸:“蘇先生客氣了,貿(mào)然登門叨擾,是我唐突?!?/p>
“大人說的哪里話,快請進?!碧K大夫側(cè)身引路,將他讓進院內(nèi)。
穿過栽滿草藥的小庭,入了正廳,隨即有仆從奉上熱茶,茶湯清澈,香氣裊裊。
待云硯洲落座,蘇大夫才在對面椅上坐定,撫著長須問道:“不知云大人百忙之中親臨寒舍,是有何事?”
云硯洲未多寒暄,從懷中取出那只木匣,遞了過去:“先生是杏林高手,今日前來,是想勞煩先生辨識一物?!?/p>
蘇大夫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依言接過木匣,將匣蓋掀開。
只見匣內(nèi)鋪著素色絨布,一枚圓潤的藥丸靜靜躺在中央,色澤烏黑,隱隱透著一絲異香。
“這是……”他眉頭微蹙,抬眼看向云硯洲,語氣中滿是疑惑。
“這粒藥丸,是我一位好友的妻子私下服用的。”云硯洲緩緩開口,神色平靜無波。
“我那位好友偶然發(fā)現(xiàn),卻不知此藥來歷,也不清楚有何效用,心中不安,便托我代為查驗。”
“正巧我此次來臨城公干,聽聞先生醫(yī)名遠播,便特意登門,想請先生幫忙看一看?!?/p>
云硯洲并不知道這藥丸究竟是什么,若有不妥,便會牽連云綺的名聲。他自然不會說是自已的妹妹私下服用,只以好友之妻代稱。
蘇大夫聞言,當(dāng)即頷首,連聲道:“原來如此,大人放心,老夫明白了?!?/p>
他行醫(yī)半世,見過的求醫(yī)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早已了然于胸。但凡這般刻意用“好友”代稱的,十有八九說的是自已的事。
只是轉(zhuǎn)念一想,聽聞這位云大人至今未曾娶妻。既無家室,那他口中“好友之妻”,莫非是他心之所系的女子?
因此這位云大人才會如此上心,甚至在百忙的公干之余,專程登門拜訪他,只為弄清這粒藥丸的底細。
這般想著,蘇大夫自然也上心許多。
說罷,他動作小心地將那粒藥丸從匣內(nèi)取出。藥丸入手微沉,表面細膩卻不滑膩,帶著幾分微涼的觸感。
蘇大夫先是轉(zhuǎn)身走到窗邊,借著窗外透亮的日光,將藥丸托在掌心細細端詳。
只見它約莫拇指腹大小,呈烏色,色澤并不均勻,湊近了能看見內(nèi)里隱約交織著細碎的淺白絮狀物,像是某種藥材研磨后的殘留。
他又將藥丸湊到鼻尖,先是淺嗅一下,隨即深吸一口氣,眉頭微蹙,細細分辨著這藥丸傳來的復(fù)雜氣味。
反復(fù)端詳嗅聞片刻,蘇大夫轉(zhuǎn)頭看向云硯洲,語氣帶著幾分審慎:“云大人,這藥丸外層肌理緊實,單看外觀和聞氣味難以辨認。不知能否容老夫?qū)⑺幫枘胨橐恍K,查看內(nèi)里?”
云硯洲坐在椅上輕叩扶手,聞言頷首:“先生但做無妨?!?/p>
得到應(yīng)允,蘇大夫轉(zhuǎn)身從案角的藥箱里取出一方干凈的白瓷碟,又拈起一枚細針。
他將藥丸擱在瓷碟中央,將藥丸用細針掰開一小塊,露出內(nèi)里更顯細碎的絮狀紋理。
蘇大夫隨即放下銀針,換了根薄竹片,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塊碎末撥至瓷碟邊緣,捻開,仔細嗅聞查驗。
云硯洲自始至終坐在原處,官袍襯得身形挺拔,神色平靜,只一雙眸子沉沉地落在蘇大夫的動作上,不催不擾,等候著結(jié)果。
廳堂內(nèi)只剩蘇大夫用竹片撥動碎末的輕響,窗外的日光緩緩移動,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蘇大夫才直起身,放下竹片,抬眼看向云硯洲,神色間已添了幾分凝重。
“云大人,這藥丸的配伍頗為復(fù)雜,并非尋常單方藥材制成,倒像是用十幾味甚至幾十味藥材研磨成粉、精心融合煉制而成?!?/p>
“老夫行醫(yī)數(shù)十載,制藥配藥也見過無數(shù),今日短時察看,只能明確辨出其中幾味常見藥材?!?/p>
“一味是當(dāng)歸,主調(diào)理氣血。二是香附,能疏肝理氣、解女子郁結(jié)。三是白芍,可養(yǎng)血斂陰。這三味都是女子內(nèi)腑調(diào)理的常用藥?!?/p>
云硯洲聞言,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動,語氣卻依舊平穩(wěn):“蘇大夫的意思是,這藥丸本質(zhì)是女子調(diào)理之用,并無不妥?”
“那倒還不能貿(mào)然斷言?!碧K大夫緩緩搖頭,“若只是尋常女子調(diào)理內(nèi)腑,藥材配伍絕不會這般刁鉆復(fù)雜。”
“更關(guān)鍵的是,也不知是不是老夫聞錯,我隱隱聞見了兩味生僻藥材的氣味……”
蘇大夫自幼便跟著父親入山遍尋藥草,大半輩子與藥材打交道,對各類草木的氣息早已刻進骨子里。
剛才將這藥丸戳開后,原本那股隱隱的異香就變得明顯許多。單論氣味,竟與他印象中上兩種禁藥的氣味隱隱重合。
那是寒血藤與斷蕊草。
二者皆是性烈味苦的毒物,最是傷女子胞宮,輕則導(dǎo)致氣血崩亂、月事失常,重則損及生殖根本,終身難孕。尋常醫(yī)者便是見了,也斷斷不敢將其用于女子身上。
按常理說,也絕無女子會主動服用含這兩味藥的丸劑。因此,那女子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
制藥之人醫(yī)術(shù)通天,能以數(shù)十味精妙藥材層層鋪墊、精準(zhǔn)配伍,再嚴(yán)絲合縫地把控劑量,恰好中和掉寒血藤與斷蕊草對胞宮的損傷,只單單留下其避孕之效,又不傷身。
那女子吃這藥丸的目的是為了避子。
可,且不說這等高超精準(zhǔn)的配伍之術(shù),根本不是尋常醫(yī)者能做到的。
就說女子向來將為夫家綿延子嗣視作頭等大事,怎會有人甘冒傷及根本的風(fēng)險,偷偷服用這等含禁藥的丸劑避孕?
莫不是,這女子與這位云大人雖未正式婚嫁,卻已有了夫妻之實??善@女子,并不想懷上云大人的孩子?
蘇大夫額頭隱隱冒汗。
云硯洲將他神色間的遲疑盡收眼底,抬眼:“蘇大夫有話,但說無妨?!?/p>
蘇大夫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云硯洲沉靜的面容上,斟酌著措辭問道:“敢問云大人,您和這女子……哦不,老夫是說您這位好友與他的妻子,可曾已行過房事?”
云硯洲動作驟然一停。沉默在空氣里漫開數(shù)息。他緩緩抬眼,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波瀾,只淡淡道:“…還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