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府。
書房內(nèi)的炭火燒得很旺,卻驅(qū)不散半分寒意。
沐風(fēng)將太和殿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從蕭逸塵的暴怒,到最后的“賞罰”。
說完,他便緊張地看著自已的女兒,等待著她的反應(yīng)。
然而,沐瑤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平靜得,仿佛剛剛聽到的,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賞黃金千兩,禁足景陽宮三月。
蕭逸塵不敢動她。
他又怕她。
怕她在他離京之后,在這京城之中,再攪弄出什么風(fēng)云。
所以,只能關(guān)著。
用一個看似懲罰,實則保護(hù)的禁足令,將她暫時困在宮里。
他以為這樣,就能安心南下親征。
天真。
沐瑤在心里,給出了兩個字的評價。
殺了韓琦,逼反韓林,成功將蕭逸塵逼出京城。
代價,不過是換來一個不痛不癢的禁足。
這筆買賣,劃算。
“我知道了?!?/p>
沐瑤開口,打破了書房的沉寂。
“父親,我即刻回宮?!?/p>
沐風(fēng)愣住了。
“這……年還沒過完……”
“不必了?!?/p>
沐瑤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沐府,已經(jīng)沒有她留下來的必要。
她走到門口,腳步忽然一頓。
“大哥呢?”
她問道:“沐淵亭,他現(xiàn)在如何了?”
沐風(fēng)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起長子,下意識地回答:“淵亭他……如今是青州太守。做得很好,政績斐然。若無意外,三年之后,便可回京,入主六部?!?/p>
沐瑤在腦中搜索著關(guān)于這個大哥的記憶。
很模糊。
兄妹二人,似乎已經(jīng)有八年未見了。
“是啊,八年了?!便屣L(fēng)嘆了口氣,臉上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當(dāng)年他高中狀元,本可留在京中,入翰林院,熬幾年資歷,前途一片光明。他卻非要去那窮鄉(xiāng)僻壤,從一個小小的知縣做起?!?/p>
“八年,才升到太守。太慢了,太慢了啊!”
在沐風(fēng)看來,以沐淵亭的才華,這速度,簡直是龜爬。
沐瑤卻笑了。
“父親,去一封信吧。”
“就說,我想他了,讓他回來。”
沐風(fēng)臉上的感傷,瞬間凝固。
他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沐瑤。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讓他回來?
在這個時候?
沐風(fēng)不是傻子,他瞬間就明白了沐瑤的意圖。
她要將沐淵亭,也拉上她那條船!
那條足以讓整個沐家,萬劫不復(fù)的賊船!
“不行!”
沐風(fēng)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絕對不行!”
“淵亭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把他牽扯進(jìn)來!”
他沖到沐瑤面前,那張老臉上,寫滿了驚恐和抗拒。
“瑤兒,你已經(jīng)毀了你自已,毀了為父,難道還要毀了你大哥嗎!”
“他是我沐家,唯一的希望了!”
沐瑤看著他這副樣子,臉上的笑意,沒有半分消減。
“父親?!?/p>
她平靜地開口:“你覺得,我若是敗了。”
“遠(yuǎn)在青州的大哥,就能逃得掉嗎?”
沐風(fēng)的身體,劇烈地一震。
“誅九族?!?/p>
沐瑤吐出三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沐風(fēng)的心上。
“陛下他……他不會的!淵亭是無辜的!”沐風(fēng)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已都不信的僥桑。
“無辜?”
沐瑤反問:“我是他的親妹妹,你是他的親生父親?!?/p>
“我們謀逆,他就是最大的從犯?!?/p>
“你覺得,蕭逸塵會信他的無辜嗎?滿朝文武,會信他的無辜嗎?天下人,會信嗎?”
沐風(fēng)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干干凈凈。
是啊。
不會的。
沒人會信。
一旦沐瑤事敗,等待沐家的,只有一條路。
滿門抄斬。
無論沐淵亭在青州做得多好,無論他有多清白,他都姓沐。
這就夠了。
“所以,父親?!?/p>
沐瑤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沐風(fēng)的肩膀。
那動作,很輕。
落在沐風(fēng)的身上,卻重若千鈞。
“與其讓大哥在外面,等著被我們牽連?!?/p>
“不如,讓他回來?!?/p>
“為我們沐家的大計,為他自已的將來,也為這天下,出一份力?!?/p>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
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去辦吧?!?/p>
沐瑤收回手,越過他,向門外走去。
將那個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老人,留在了身后。
沐風(fēng)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他看著女兒離去的背影,那個曾經(jīng)在他膝下承歡,巧笑嫣然的小女兒。
不知從何時起,已經(jīng)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她算計君王,算計天下。
如今,連自已的親大哥,都不放過。
書房外,寒風(fēng)呼嘯。
沐風(fēng)只覺得,沐家的這個冬天,冷得刺骨。
……
沐瑤回到景陽宮,大門緊閉。
她真的就這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老實實地待在了宮里。
仿佛午門外那場驚天動地的殺戮,與她毫無干系。
時間流轉(zhuǎn),很快便到了大年初一。
京城內(nèi)外,一片肅殺。
蕭逸塵沒有在宮中多做停留,點齊了二十萬大軍,準(zhǔn)備南下平叛。
他打出了“不滅敵寇,誓不還京”的旗號。
出征之日,場面浩大。
文武百官,滿城百姓,將出城的道路圍得水泄不通。
人群之中,一個穿著素衣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是慕容云歌。
她也來送行了。
所有人都來了。
唯獨景陽宮,依舊是那般寂靜。
宮門緊鎖,仿若與世隔絕。
那個本該最關(guān)心帝王安危的貴妃娘娘,沒有出現(xiàn)。
……
大軍遠(yuǎn)去,送行的人群也漸漸散了。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卻逆著人流,緩緩駛向了皇城。
最終,停在了景陽宮外。
車簾掀開,慕容云歌走了下來。
她抬頭看著那緊閉的宮門,臉上劃過一絲復(fù)雜的意味。
通傳之后,她被引了進(jìn)去。
空曠的庭院里,很冷。
然而貴妃沐瑤卻正坐在石凳上看著書。
身側(cè),僅有一個火盆用于取暖。
沐瑤看得認(rèn)真,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慕容云歌的到來。
“沐瑤姐姐?!?/p>
慕容云歌先開了口。
沐瑤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翻過一頁書。
被如此無視,慕容云歌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那副溫婉的模樣。
“今日陛下出征,姐姐為何不去送送?”
“本宮被禁足了。”
沐瑤的回答,簡單直接。
“今日情況不同?!蹦饺菰聘柰白吡藘刹剑噲D讓自已的話聽起來更懇切:“陛下御駕親征,正是需要鼓舞士氣的時候。姐姐倘若能去城樓相送,陛下心中必然會大為感動,說不定……還會就此撤銷對姐姐的處罰。”
沐瑤終于放下了書卷。
她抬起頭,看向慕容云歌。
“還有事嗎?”
她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沒事就滾。”
慕容云歌臉上的溫婉,終于掛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也不裝了。
“沐瑤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我們斗來斗去,最后只會便宜了其她人?!?/p>
慕容云歌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名為野心的光芒。
“所以,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談一筆交易。”
“我們聯(lián)手?!?/p>
沐瑤挑了挑眉,沒說話,示意她繼續(xù)。
看到沐瑤似乎有了興趣,慕容云歌的底氣也足了些。
“你我聯(lián)手,這后宮之中,便再也無人是我們的對手。你有沐首輔在朝堂的支持,而陛下……陛下對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p>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
“只要我們聯(lián)手,助我登上皇后之位。我保證,你我姐妹,平分秋色。這后宮,便是你我二人的天下?!?/p>
慕容云歌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已身穿鳳袍,母儀天下的那一天。
她給沐瑤畫著大餅。
“到那時,你貴為貴妃,我身為皇后,我們……”
“閉嘴?!?/p>
沐瑤終于開口,打斷了她的癡心妄想。
慕容云歌愣住了。
沐瑤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本宮說過很多次了?!?/p>
“我對你那個皇后之位,沒有半點興趣?!?/p>
“你愛讓誰當(dāng),就讓誰當(dāng),愛跟誰聯(lián)手,就跟誰聯(lián)手,都與本宮無關(guān)?!?/p>
沐瑤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碴子,砸在慕容云歌的臉上。
“至于你……”
沐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本宮確實不喜歡你?!?/p>
“甚至,覺得有點惡心?!?/p>
慕容云歌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你裝出一副單純善良,與世無爭的樣子,實際上,心比誰都臟。”
“更可笑的是,目光短淺,愚不可及?!?/p>
“你是不是以為,這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和你一樣,只會圍著男人轉(zhuǎn),只會為了一個后位,爭得頭破血流?”
沐瑤的話,像一把刀,將慕容云歌那層虛偽的外衣,剝得干干凈凈。
“哦,對了?!?/p>
沐瑤仿佛想起了什么。
“本宮今年,一十有九?!?/p>
“你,二十有一。”
“一口一個‘姐姐’,叫得還挺順口?!?/p>
“你這張臉,皮是真夠厚的。”
“呸。”
沐瑤對著她腳邊的地面,輕輕啐了一口。
“不要臉?!?/p>
這一下,比之前所有的羞辱,都來得更狠。
慕容云歌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是氣的。
也是羞的。
她那張原本還算溫婉的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五官都扭曲了。
“沐瑤!你……”
她想罵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已一個字都罵不出來。
在沐瑤這種直接到近乎粗暴的羞辱面前,她所有的話術(shù),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話,本宮說完了?!?/p>
沐瑤重新坐回石凳,拿起了那本沒看完的書。
“現(xiàn)在,滾?!?/p>
“麻溜的?!?/p>
慕容云歌死死地盯著沐瑤,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許久。
她猛地一甩袖子,轉(zhuǎn)身離去。
那背影,充滿了憤怒與狼狽。
看著她負(fù)氣離開的背影,沐瑤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
跟這種貨色斗,簡直是拉低自已的智商。
她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蕭逸塵走了。
這偌大的京城,這剛剛換了主人的皇宮。
終于,清凈了。
也終于,輪到她,來當(dāng)家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