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的書房,與景陽宮的冷清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奢華的裝飾,只有撲面而來的書卷氣,以及經(jīng)年累月沉淀下來的墨香。
四壁皆是頂?shù)椒苛旱臅埽厦嫒麧M了浩如煙海的典籍。
這是大周朝的權(quán)力中樞之一,沐風(fēng)的首輔書房。
沐風(fēng)走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坐了下來。
這個動作,他做了幾十年,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習(xí)慣。
坐在這里,他才是沐家的主心骨,是當(dāng)朝首輔。
沐王氏則在一旁的圈椅上落座,儀態(tài)端莊,手里捧著侍女剛剛換上的熱茶,卻沒有喝。
沐瑤沒有坐。
她緩步走到書案前,與自已的父親,隔著一張桌案,遙遙相對。
書房的門被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氣氛,瞬間變得凝重。
“云娥?!?/p>
沐風(fēng)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將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擺出一副家主的姿態(tài)。
“你今日回府,可是為了立后之事?”
他問得直接。
沐王氏補充道:“如今朝堂之上,為了立后之事,已經(jīng)吵得不可開交。陛下遲遲不表態(tài),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心里也沒底?!?/p>
“云娥,你與陛下一同從北境回來,陛下的心思,你應(yīng)該最清楚?!?/p>
兩人一唱一和,將問題拋了過來。
他們以為,她是為了后位,回來尋求娘家支持的。
沐瑤看著他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對夫妻,一個迂腐,一個精明,但歸根結(jié)底,都是被這個時代禁錮了思想的可憐人。
他們的眼界,最高,也只能看到那張皇后的寶座。
“父親,母親?!?/p>
沐瑤開口了,聲音很平靜。
“你們想多了?!?/p>
她拉過一張椅子,在沐風(fēng)的對面坐下,姿態(tài)隨意,完全沒有一個女兒在父親面前該有的恭敬。
“皇后的位置,陛下不會給我?!?/p>
“同樣,也不會給慕容云歌。”
什么?
沐風(fēng)的身體猛地前傾:“此話當(dāng)真?”
“自然是真的?!便瀣幎似鹱郎系牟?,自已給自已倒了一杯。
“昨日,陛下還為此事,專門來景陽宮問過我的意思。”
她輕描淡寫地,將昨夜蕭逸塵的窘迫,說成了帝王的咨詢。
“看他的態(tài)度,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會立我們二人之中的任何一人。”
沐瑤吹了吹杯中的熱氣,繼續(xù)道:“從這一點來看,他倒還算是長了點腦子?!?/p>
她說完,還笑了笑。
那笑容落在沐風(fēng)的眼里,卻比任何譏諷都刺眼。
“你還笑得出來?”
沐風(fēng)猛地一拍桌子,整個人都站了起來。
書案上的筆墨紙硯,被震得跳了一下。
“云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皇后之位!那是一國之母!是你我沐家,未來數(shù)十年的榮辱興衰所系!”
他指著沐瑤,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慕容云歌有兩大尚書支持,你若不爭,這后位,遲早是她的!到時候,我們沐家怎么辦?我這個首輔,還坐得穩(wěn)嗎?”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嘴里念叨著的全是家族的未來,自已的權(quán)位。
沐瑤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后位,如此失態(tài)。
她放下了茶杯。
“父親?!?/p>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沐風(fēng)的腳步,硬生生停住了。
“如果我沐家滿門的榮辱,都需要靠一個女人去爭奪后位來維持?!?/p>
“如果您這個當(dāng)朝首輔的地位,需要靠女兒在后宮的得寵來穩(wěn)固?!?/p>
沐瑤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沐風(fēng)面前。
“那您這個首輔做的,未免也太失敗了些。”
一句話。
整個書房,死一般的寂靜。
沐風(fēng)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成了豬肝色。
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一條被掐住脖子的狗。
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想發(fā)火,想拿出父親的威嚴(yán),狠狠地給她一巴掌。
可他不敢。
他看著眼前這張與自已有幾分相似,卻又無比陌生的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全身。
他這個女兒,已經(jīng)不是那個他可以隨意打罵,隨意安排婚事的沐家大小姐了。
她是新皇的貴妃。
是那個能讓新皇賜下龍紋玉佩,允其自由出入宮禁的女人。
更是那個……一手策劃了謀反,將新皇推上龍椅的,幕后主使。
沐家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給的。
他這個父親,在她面前,根本沒有半分威嚴(yán)可言。
“老爺?!?/p>
一直沉默的沐王氏,終于開口了。
她站起身,走到沐風(fēng)身邊,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臂。
“坐下吧?!?/p>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沐風(fēng)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最終,還是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沐王一氏這才轉(zhuǎn)向沐瑤。
她沒有責(zé)備,也沒有勸誡。
“云娥?!?/p>
她看著沐瑤,很認(rèn)真地問:“告訴母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今日回來,絕不僅僅是為了回家過年這么簡單。”
“你連皇后之位都不屑一顧,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這位沐府的主母,遠比她那個被權(quán)欲蒙蔽了雙眼的丈夫,要清醒得多。
她知道,自已的這個女兒,所圖甚大。
大到,已經(jīng)超出了她們所有人的想象。
沐瑤看著沐王氏。
這位嫡母,雖然強勢,卻是個真正的聰明人。
和聰明人說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母親說得對?!?/p>
沐瑤重新坐了下來。
“皇后之位,我看不上。”
“因為無論是皇后,還是貴妃,都只是皇帝的附庸,是這座皇宮里,最華美的囚徒。”
“我要的,不是這個?!?/p>
沐風(fēng)聽到這里,又忍不住了:“你不要后位,那你想要什么?難道你還想……”
他想說“難道你還想自已當(dāng)皇帝不成”,但這句話太過大逆不道,他沒敢說出口。
沐瑤卻看穿了他的心思。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個問題。
“父親,母親?!?/p>
“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天下,為什么一定要有一個皇帝?”
轟!
這個問題,像一道驚雷,在沐風(fēng)和沐王氏的腦中,轟然炸響。
為什么要有皇帝?
這是什么問題?
君權(quán)神授,天子牧民。
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是寫在圣賢書里,刻在骨子里的綱常倫理。
“你……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沐風(fēng)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跳了起來。
“沒有皇帝,那天下豈不大亂?黎民百姓,誰來管束?這成何體統(tǒng)!”
“是啊,云娥。”沐王氏也皺起了眉,覺得沐瑤這個問題,實在太過驚世駭俗:“不可胡言?!?/p>
“胡言?”
沐瑤笑了。
“父親,您是當(dāng)朝首輔,您比誰都清楚,如今的大周,是什么樣子。”
“北境雪災(zāi),百萬災(zāi)民流離失所,易子而食?!?/p>
“南疆蠻族叩關(guān),邊軍缺衣少糧,岌岌可危?!?/p>
“朝堂之上,黨同伐異,尸位素餐。國庫空虛,連賑災(zāi)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這就是你們口中,由‘天子’管束下的,朗朗乾坤?”
沐瑤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沐風(fēng)的心上。
他張口欲辯,卻發(fā)現(xiàn),自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沐瑤說的,全都是事實。
“一個所謂的‘天子’,他的喜怒,決定了百萬人的生死。他的好惡,決定了國家的興衰?!?/p>
“他可以因為一個女人,逼死自已的親兄弟。”
“也可以因為一已之私,罷免為國為民的功臣?!?/p>
“這樣的制度,你們不覺得,很可笑嗎?”
書房里,一片死寂。
沐風(fēng)和沐王氏,都被沐瑤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給問懵了。
他們從未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這些問題。
“那……那依你之見,該當(dāng)如何?”
沐王氏艱難地開口。
她感覺,自已正在觸碰一個無比危險,卻又無比誘人的,潘多拉魔盒。
沐瑤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拿起了筆。
她沒有寫字,只是用筆桿,在紙上畫了一個圈。
“皇帝,可以有。”
“但,他不能再是那個手握天下人生殺大權(quán),言出法隨的獨夫?!?/p>
“他,只能是一個象征?!?/p>
沐瑤又在圈的下面,畫了幾個方框。
“真正的權(quán)力,應(yīng)該歸于內(nèi)閣。由內(nèi)閣,來處理國家政務(wù)?!?/p>
“內(nèi)閣的成員,不再由皇帝一人任命,而是由選舉產(chǎn)生。”
她又在旁邊,畫了一座天平。
“在內(nèi)閣和皇帝之上,還有法律。”
“法律,至高無上。無論是皇帝,還是平民,人人都必須遵守?!?/p>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p>
“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p>
她說完,放下了筆。
整個書房,安靜得能聽到雪花落在窗欞上的聲音。
沐風(fēng)呆呆地看著那張紙上的圖畫,又呆呆地看著自已的女兒。
他的嘴唇在哆嗦,身體在發(fā)抖。
他聽不懂什么叫“選舉”,但他聽懂了沐瑤的意思。
她要……架空皇權(quán)!
她要讓皇帝,變成一個擺設(shè)!
她要讓“法律”這兩個字,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
這是……這是要刨了整個大周朝的根?。?/p>
“瘋了……你真是瘋了!”
沐風(fēng)指著沐瑤,連連后退,一屁股撞在了身后的書架上。
嘩啦一聲,幾本厚重的典籍,從書架上掉落下來,摔在地上。
他卻毫無所覺。
他只是用一種看瘋子,看妖孽的表情,看著沐瑤。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p>
他語無倫次地嘶吼著。
相比于沐風(fēng)的崩潰,沐王氏雖然同樣震驚得無以復(fù)加,但她卻強迫自已冷靜下來。
她看著紙上的那個圈,那些方框,那座天平。
她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zhuǎn)。
她忽然明白了。
她終于明白,沐瑤為什么看不上皇后之位了。
當(dāng)一個人的目標(biāo),是想改變整個世界規(guī)則的時候。
她又怎么會在意,舊規(guī)則下一個小小的,后宮之主的位置?
她的這個女兒……
不,她已經(jīng)不能再用看待一個女兒的眼光,去看待沐瑤了。
這是一個……妄圖顛覆乾坤的,怪物。
“父親,母親?!?/p>
“我今日回府,不是來與你們商議的?!?/p>
沐瑤站起身,走到書房中央,環(huán)視著這間代表著大周文官權(quán)力頂峰的書房。
“我是來通知你們的?!?/p>
通知?
沐風(fēng)和沐王氏都愣住了。
“從今天起,沐府上下,包括你們二位。”
沐瑤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沐風(fēng)的臉上。
“都由我說了算?!?/p>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沐風(fēng)的心上。
“你……你說什么?”
沐風(fēng)懷疑自已聽錯了。
“我說,如今的沐家,我做主。”
沐瑤重復(fù)了一遍,臉上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父親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都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
“因為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決定了,非做不可?!?/p>
她走到沐風(fēng)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父親,您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算得清這筆賬?!?/p>
“我若成功,沐家依舊是權(quán)貴,而且是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的權(quán)貴,權(quán)利,會比現(xiàn)在大得多。”
“我若失敗……”
沐瑤頓了頓。
“不管沐家有沒有參與,您覺得,以那位新皇的性子,我們沐家,會是什么下場?”
沐風(fēng)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想起了自已被罷官軟禁的日子。
想起了蕭逸塵登基后,那些被清算的舊臣的下場。
沐瑤說得沒錯。
從她策劃革命的那一刻起,整個沐家,就已經(jīng)被綁在了她的戰(zhàn)車上。
根本沒有下去的可能。
成,則一步登天。
敗,則滿門抄斬。
“為什么……”
沐風(fēng)的聲音,干澀而嘶啞。
“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
他一把抓住沐瑤的手臂,情緒激動。
“云娥,你聽爹說!”
“皇后之位,我們可以爭!爹可以聯(lián)合王家的勢力,集兩家之力,將你推上后位!”
“到時候,你為國母,我為首輔,我們沐家,依舊是這京城最大的權(quán)貴世家!”
“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權(quán)力的頂峰,為什么非要鋌而走險,去搞你說的那……那什么新制度?”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在他看來,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沐瑤抽回了自已的手臂。
她看著自已的父親,看著他那張寫滿了不解、恐懼和期盼的臉。
可憐。
可悲。
他們的眼界,僅此而已。
“父親?!?/p>
沐瑤的表情,冷了下來。
“這些道理,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想再說第二次?!?/p>
她的耐心,正在被耗盡。
“我最后重復(fù)一遍?!?/p>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壓,回蕩在書房的每一個角落。
“如今的沐家,我說了算!”
這一次,沐風(fēng)沒有再反駁。
他只是頹然地跌坐回椅子里,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他知道,他說不動這個女兒了。
這個家,真的變天了。
沐王氏看著自已的丈夫,又看了看那個氣場全開,完全掌控了局面的女兒,最終,她緩緩地,對著沐瑤,屈膝一禮。
“母親,知道了?!?/p>
她做出了選擇。
或者說,她接受了那個唯一能選的答案。
沐瑤走過去,扶起了她。
“母親是聰明人。”
她又看向沐風(fēng)。
“父親,您也是?!?/p>
“不要做讓女兒為難的事情?!?/p>
這句話,是安撫,更是警告。
做完這一切,沐瑤才重新走回書案前,拿起那張畫著圈和方框的紙,將其仔細地折好,收入袖中。
她不指望他們現(xiàn)在就能理解。
但她需要他們絕對的服從。
“天色不早了?!?/p>
沐瑤轉(zhuǎn)身,朝著書房門口走去。
“母親,吩咐下去,準(zhǔn)備家宴吧?!?/p>
“今晚,我在家住下。”
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推門而出。
門外,溫暖的陽光灑了進來,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書房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
只剩下沐風(fēng)和沐王氏,以及滿地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