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他為了跟王衛(wèi)國賭氣,更是為了反抗父親沈壯的蠻橫,非要跟著張家灣的民兵隊進山。
結(jié)果呢?
山是進了,危險也經(jīng)歷了,可最后分錢的時候,他只拿到了四塊錢。
那是王衛(wèi)國看在他畢竟跟著出力的份上,給的基礎工錢。
至于后面那筆大頭,狼皮賣的錢,那是人家民兵隊的戰(zhàn)利品,跟他這個“編外人員”沒半點關系。
四塊錢,對比那些拿了二十八塊的民兵,對比現(xiàn)在村里靠著抓螃蟹就賺得盆滿缽滿的鄰居……
沈青海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回到家,看著依舊黑著臉的父親沈壯,壓抑了許久的怨氣終于爆發(fā)了。
“都怪你!要不是你當初非要跟衛(wèi)國哥作對,我們家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
“你還有臉說我?”
沈壯一拍桌子,吼了回去。
“我讓你去了嗎?是你自己非要跟著去!現(xiàn)在倒好,里子面子全丟光了,還回來怨我!”
父子倆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隨著年關越來越近,海邊的螃蟹也越來越難抓了。
村民們賺夠了錢,也就不再去受那個罪,都開始歡天喜地地準備起年貨。
王衛(wèi)國也徹底清閑下來。
孫紅山給的那一沓票據(jù),實在是太扎實了。
肉票、布票、糖票、酒票、煙票、工業(yè)券……應有盡有。
他帶著沈秋月和兩個孩子,熱熱鬧鬧地去縣城里采買年貨。
給沈秋月扯了新布做新衣,給大寶二寶買了眼饞好久的麥芽糖和新棉鞋,還割了十幾斤的肥豬肉,買了兩瓶好酒,一家人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
然而,這世上,總有人見不得別人好。
趙家村。
當王衛(wèi)國帶著十二個村子發(fā)財?shù)南鞯竭@里時,整個村子都炸了鍋。
嫉妒的火焰,在每個人心里熊熊燃燒。
憑什么?
憑什么好事都讓他們占了?
趙家村的村長趙大頭,帶著一群村民,氣勢洶洶地沖到了公社,找到了孫連城。
“孫書記!你得給我們做主啊!”
趙大頭一進門就哭天搶地。
“王衛(wèi)國帶著十幾個村子發(fā)財,憑什么單單落下我們趙家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
孫連城看著這群人,腦仁都疼。
他放下手里的報紙,沒好氣地說道。
“我怎么就看不起你們了?”
“人家那是各村的民兵隊自己組織的,進山打獵,下海捕魚,你們趙家村連民兵隊都沒有,人家憑什么帶你們?”
孫連城都服了,這種事,還有臉來找他要說法。
“想賺錢,自己想辦法去!別總惦記著別人碗里的!”
他幾句話就把趙大頭一行人給懟了回去。
趙家村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
天剛蒙蒙亮,一個驚人的消息在附近幾個村子傳開。
趙家村,出命案了。
天剛蒙蒙亮,王衛(wèi)國還在被窩里享受著難得的清閑,院門就被拍得震天響。
“衛(wèi)國!衛(wèi)國!快開門!”
是沈軍的聲音,聽著又急又興奮。
王衛(wèi)國披上棉襖去開了門,一股寒風夾著雪粒子灌了進來。
沈軍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哈著白氣,眼睛里卻閃著八卦的光芒。
“衛(wèi)國,趙家村出事了,死了人!你去不去看熱鬧?”
王衛(wèi)國愣了一下。
這年頭,娛樂活動匱乏,村里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傳半天,更別說是死人這種大事了。
“去?!?/p>
他干脆地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回屋穿戴整齊。
等他倆趕到趙家村時,村口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不止是趙家村的,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得了信兒的,都跑來看了,黑壓壓的一片。
兩人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風暴的中心。
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的男人正站在一間土坯房門口,梗著脖子,唾沫橫飛地嚷嚷著。
“憑什么讓我養(yǎng)?他爹媽都被槍斃了,關我屁事!”
“是讓我爹養(yǎng),又不是讓我養(yǎng)!誰讓你們把我爹也下放農(nóng)場的?有本事你們找我爹去??!”
這人王衛(wèi)國認識,是趙德言的親弟弟,趙德財。
人群中有人小聲議論。
“造孽啊,孩子才多大……”
“活活餓死的,聽說身上一把骨頭,都沒幾兩肉。”
“這趙德財也太不是東西了,親侄子啊!”
王衛(wèi)國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那間黑洞洞的屋子。
屋里頭,一張破草席上,躺著一個瘦小干枯的身體。
是趙德言的兒子,趙小山。
趙德言一家,算是徹底完了。
包括他老婆和兒媳,全被判了十年起步,下放農(nóng)場改造去了。
趙德言和他那個橫行鄉(xiāng)里的爹,七天前就在縣城的刑場上吃了槍子。
偌大的一個家,就剩下這么一根獨苗。
如今,這根獨苗也斷了。
活生生餓死的。
真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公社的干部和民警也來了,對著趙德財問話,可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從法理上講,趙德財確實沒有撫養(yǎng)趙小山的義務。
他爹被下放,他自己一家都快吃不飽飯了,誰也定不了他的罪。
趙小山,算是白死了。
更讓人心寒的是,趙家村的人,從村干部到普通村民,沒一個愿意伸手管這事。
他們嫌晦氣,連張草席都不愿意出,更別提挖個坑把孩子埋了。
那具小小的尸體,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最終,還是人群里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看不下去了。
是李家村的李青山。
他嘆了口氣,默默地走上前,脫下自己的外套,將趙小山的尸體裹了起來,然后找人借了把鐵鍬,扛著去了村外的亂葬崗。
看著李青山遠去的背影,王衛(wèi)國若有所思。
人群漸漸散了,趙家村的村長劉國華,一張臉皺成了苦瓜,拉著公社書記孫連城的手,幾乎是帶著哭腔。
“書記,這村長我真當不下去了,求求你,把我調(diào)走吧!”
他覺得再在這個村子待下去,自己不是被氣死,就是被逼瘋。
孫連城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重重地嘆了口氣。
“再忍忍,我想想辦法?!?/p>
他能有什么辦法?趙家村現(xiàn)在就是個燙手的山芋,臭名昭著,誰接誰倒霉。
劉國華不干,還能有誰愿意跳進這個火坑里來。
王衛(wèi)國在一旁聽著,也只能在心里對這位倒霉的村長表示一下同情。
他沒再多留,轉(zhuǎn)身回了沈家村。
別人家的爛事,看看熱鬧就得了,自家的日子才最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