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吃酒了?”
紫禁城,重華宮。
天色已晚,燈火片片。
璀璨的燈火之中,沐英看著帶著幾分酒氣返回宮中的朱允熥,不禁眉頭緊皺,語氣之中,不免帶了幾分質(zhì)問。
“呃...伯父!”
朱允熥笑笑,“今兒和叔王家?guī)孜惶眯值芤黄?,去了曹國公府上,難得兄弟們湊在一塊,就...喝了酒杯!”
“你才多大?就喝酒?傷身不知道嗎?”
沐英臉上怒氣更勝,作為朱元璋如同親子一般的養(yǎng)子,他不但有著能在皇宮之中自由出入的資格,更有著在即便是未來皇太孫朱允熥面前,扮作嚴(yán)父的資格。
“再說,你父親的喪期還沒過....你就私下飲酒?”
“若是被外臣知道了,你如何面對悠悠眾口!”
“殿下,你現(xiàn)在不是皇孫了,而是未來的儲君,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禮法。”
見沐英滿臉怒火,朱允熥心中訕訕,低頭道,“伯父說的是,侄兒記住了!”說著,他抬頭道,“其實(shí)....侄兒也是心里難受,沒地方....可以...舒緩一下!”
這句心里難受,驟然讓沐英的心中一軟。
他還是個孩子,可卻沒了父親。不但沒了父親,還沒了母親,身邊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更沒有人,好好的疼愛他。
“男子漢大丈夫!”
沐英口吻柔和許多,“哪有那么多難受?那不是矯情嗎?”說著,他頓了頓,嘆口氣,“洗把臉,換身衣服,去給你皇爺爺問安,然后回來歇息!”
“天都晚了....”
“你現(xiàn)在不是皇孫,你馬上是儲君!”
沐英直接打斷他的話,正色道,“以前你是皇孫,你可以不用晨昏定省的去給你皇祖父問安,可你即將是皇太孫了....孝悌之意,不用我說吧?”
說著,他冷眼看著殿中的宮人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伺候!”
眼看一群太監(jiān)宮女,將朱允熥團(tuán)團(tuán)圍住。
沐英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掃來掃去,然后對著朱允熥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王八恥道,“過來!”
“侯爺...”
王八恥對這位沐侯,格外的畏懼,躬身上前。
沐英的手指落在他的頭上,“記著,再有下次,我扒你的皮!”
驟然,王八恥一個哆嗦。
他知道沐英所說的,是吳王殿下私自出去喝酒的事。
~
夜色下的紫禁城,有著別樣的美。
紅色的宮墻,金色的琉璃瓦,在燈火之下,發(fā)出內(nèi)斂柔和的光華。
長長的夾道之中,朱允熥坐著軟轎,沐英徒步伴在左右。
“曹國公也是不曉事!”
沐英的臉色還是有些黑,“竟然讓你喝酒...哼哼,明兒我非踹他不可..”
“也不干曹國公的事!”
朱允熥在轎子上側(cè)身,低聲道,“是侄兒我...”
說著,他嘆口氣,“觸景生情了!”
“嗯?”沐英疑惑道,“您見著什么了?”
“申國公鄧鎮(zhèn)!”
朱允熥嘆道,“一見著尚炳弟弟,就哭得泣不成聲,抱著就不撒手了?!?/p>
“呵呵,然后他捧著他外甥的臉,一個勁兒的看....眼珠子都拔不出來了。”
“看著他外甥,問秦王側(cè)妃身子如何?”
“春天時差人送去的桂花釀可飲了?”
耳中聽著這些,沐英看向朱允熥的臉色,越發(fā)的憐愛起來。
就聽朱允熥繼續(xù)嘆道,“哎.....羨慕尚炳弟弟,有娘..有舅舅...侄兒我!”說著,他竟然有些哽咽,“沒了娘,沒了舅舅....”
“還有我!”沐英舉起手,輕輕拍著朱允熥的胳膊,“沒事的熥哥兒,還有大伯在呢!”
“侄兒知道,可侄兒就是忍不住想起...”
朱允熥說著,眼淚落下,“娘的樣子,侄兒都忘了。可大舅....侄兒小時候大舅最疼我了。整日抱著我....可憐我舅父,客死他鄉(xiāng)....嗚嗚!我身邊除了您,除了皇爺爺,還有誰真的愛我!”
“別哭別哭!”
忽然間,沐英心中慌亂如麻。
“停下停下!”
他呵斥轎子停下,然后從懷中掏出帕子,小心的擦著朱允熥的臉,“不哭....男子漢了!一會還要見你皇爺爺呢....不能臉上帶了淚,不然老人家心里難受!”
“是,侄兒明白!”
朱允熥忍著淚,“侄兒就是...看著人家都是親族健全,和和美美,心里羨慕!”
“哎!”
沐英嘆口氣。
忽然,他腦中想到一件事。
然后拉著朱允熥的手下了轎子,兩人走在前邊,把宮人甩在身后。
而后低聲道,“你也知道,你皇爺爺對涼國公不耐煩了....你跟伯父說,你心里怎么想的?”
“自然是聽皇爺爺?shù)?!?/p>
朱允熥正色道,“父親在的時候也說,涼公....侄兒我..歲數(shù)小壓不住他!”
“可你終有大的一天呀?”
沐英心中斟酌著用詞,“你就沒想過,勸你皇爺爺?”
“不....”
朱允熥搖頭道,“侄兒跟您明說,自父親故去之后,涼公在我跟前,從來沒說過什么節(jié)哀的話。說的都是小殿下放心,軍中有我管著,你大位自然穩(wěn)當(dāng)。還在我的面前,提了一大堆人的好,說什么都是國之良將!”
說著,他看向沐英,“大伯,你說.....我現(xiàn)在都依了他,將來是不是還要依著他。若將來我不依他,他是不是覺得我....對不住他!”
“恩出于上,這個恩是施恩,可不是當(dāng)臣子的主動要來的恩。”
沐英心頭一沉,他沒注意朱允熥后面說的話,而是關(guān)注著朱允熥說的第一個字。
不!
“其實(shí)淮西勛貴對侄兒而言,猶如雞肋!”
朱允熥又道,“侄兒是皇爺爺立的皇太孫,是大明的嫡系正統(tǒng),又不是奪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之人,用不著他們那些武人站腳助威!”
“且侄兒若是真把他們當(dāng)了臂膀,少不得厚重的賞賜,高官厚祿加官進(jìn)爵。這勢必引得朝堂之上一邊倒...而長此以往,他們一伙子得了好處,下面的人都知道他們了,侄兒的威望呢?”
“再說,侄兒是要做太平天子的皇儲?!?/p>
“侄兒是坐天下,不是打天下!”
“呵呵,況且....侄兒即將是皇太孫了,他們才如此的巴結(jié)。若侄兒不是呢?他們還會兵變幫著侄兒嗎?是他們要從侄兒身上得,而不是侄兒要從他們身上取.....”
沐英深感意外,他完全沒想到這個侄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得不說,其實(shí)這些話有些道理。
他沐英也是自幼名師教導(dǎo)的,不是粗鄙武夫。
歷朝歷代,多少君臣相知到最后反目,不就是侄兒所說的這個過程嗎?
不過這話,也讓沐英多少覺得有些...涼??!
他看看朱允熥的側(cè)臉,心中暗道一句,“子不類父!”
若是朱標(biāo)...面對這樣的形勢。
他一定會站出來,在藍(lán)玉最為危難的時候,施以援手。
當(dāng)然,也會給予打壓。
然后在一個合適的節(jié)點(diǎn),將藍(lán)玉以及那一伙武人軍侯全部籠絡(luò)住,作為他日后的馬前卒。
不過,這也不奇怪。
朱標(biāo)生于戰(zhàn)亂年代,在大明建立的過程之中,成長起來的儲君太子。
而眼前的侄兒,生下來就是嫡皇孫,天下萬物人力物力,供他驅(qū)使。
對他而言,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
臣子對于他的忠誠,是天經(jīng)地義。
他誰都不需要,誰都可以放棄。
而且,還理所當(dāng)然。
這時,就聽朱允熥突然又來了一句,“大伯....侄兒....日后要面對的,既有叔王擁兵自重,又有武將尾大不掉...難不成,侄兒還要親手扶持起來一個,外戚軍功集團(tuán)嗎?”
頓時,沐英不免對這個侄兒有些刮目相看。
他看向?qū)Ψ降哪抗鉂M是贊許,“殿下,你真是長大了.....確實(shí),是這個道理?!?/p>
聽著沐英的話,朱允熥自負(fù)一笑。
心中暗道,“黃先生和齊先生教的話果然沒錯,連大伯都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