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
“沒想到小禾姑娘……”梁王的隨從剛起了個頭,就意識到此為不敬,于是連忙改口,“沒想到儲君這便拿下了文象國?!?/p>
“儲君今日歸來何等風光,殿下也該前去的,殿下可是儲君的父親!”
如今再說起梁王不當皇帝,反推女兒去當皇帝這件事,手底下人已沒那般抵觸了。
這人究竟是龍是蛇,一招分明。
梁王這廂輕嘆了口氣。
那是他不想去嗎?
他眼下可不敢去見女兒。
“棺材呢?”他問。
“停在中堂了?!?/p>
那抬進梁王府的棺材長七尺六,寬二尺二,以玉飾,又刻卍字紋,雖不比王侯將相的規(guī)制,但已算得上是精致闊氣的一抬棺了。
江慎遠耷拉著眼皮,一瘸一拐,步履艱難地繞著棺材走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周圍無人去扶他。
他倒也并不在意。
他被梁王放出囹圄,第一件事倒不是為外頭重見的天光而興奮。
“這里頭裝著的,當真是丹朔郡王?”
這是江慎遠眼下最為關(guān)切的事。
梁王府的士兵繃著臉,只冷淡地應了個字:“嗯。”
江慎遠抬手撫過棺面上的冰冷鐵釘,那釘子契入緊緊,要撬起來都還得花點功夫。
他不由一扯嘴角,冷笑:“連遺容都未曾見到,梁王如何叫我相信傅翊已死,且就在這里頭?”
話音落下。
梁王大步走了進來,擺擺手揮退屋內(nèi)的士兵。
“你說得這樣大聲,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誰殺了傅翊嗎?”
江慎遠眼皮動了動:“殿下演得很像樣子,但見不到尸首,請恕下官難以松口?!?/p>
梁王皺起眉,沒說話。
江慎遠其實心下已信了一半,若是假的,梁王應該一口薄棺裝釘了事。何必特地還挑這樣一口闊氣棺材?
只怕梁王面硬心軟的老毛病犯了。
一見人死了,覺得前塵可消,倒不妨給個體面。
但在老皇帝手底下辦污糟事的人,大都有個多疑的毛病。
于是江慎遠咬住了沒有立即松口。
他要聽聽梁王接下來還能怎么說。
“釘上棺材,是本王的意思?!绷和鯂@道。
江慎遠轉(zhuǎn)過臉去聽。
“本王不愿小禾瞧見?!绷和躅D了頓,道:“畢竟他二人夫妻一場?!?/p>
“冒名頂替的一出親事,也算夫妻一場?”江慎遠譏諷地笑了下。
梁王眉眼更沉:“如何不算?小禾腹中都有他的骨肉了?!?/p>
這話一說,江慎遠愣住了。
梁王自己咂咂嘴,品了品嘴里那苦意。
撒個半真半假的謊,沒成想這樣容易!
也對,這會兒情感可都是真切的。
真切的想給傅翊來兩刀。
“她、她……”江慎遠都結(jié)巴了,“她怎會……”
這句話說出來,江慎遠自己都沉默了。怎會?怎么不會?傅翊又不是傻子,那么好騙。
程念影頂替入門的時候,自然有過真真切切的親密。
少虡樓中低級別的殺手出去完成任務時,出賣身體也不算什么少見的事。他們早脫離了對肉體貞潔上的耿耿于懷,只在乎那生死一線時掙扎得夠不夠用力。
“那這個孩子,要如何處置?”江慎遠指著棺材上的卍字紋,“此為綿延之意。難道梁王殿下還真要讓傅翊的骨血綿延長久下去嗎?那可就成了一個恐怖故事?!?/p>
“子不知父,也不妨事。”
果然還是那個梁王!連斬草除根的事都不愿做。
江慎遠正想說兩句話給他洗洗腦。
梁王突然又語氣復雜地道:“自那日宮變后,你被傅翊的手下拿住,許久不見外界,自然不知外頭的事。”
江慎遠心念一動:“殿下手握兵權(quán)……”
是啊。
這么久了。
為何他還只是梁王?
“殿下竟沒奪得大權(quán)?”江慎遠錯愕。
“是傅翊主動與本王提議,各自退讓一步?!?/p>
“如何各自退讓一步?”
“讓小禾做儲君?!?/p>
這說的可全都是實話,梁王說起來連頓都沒頓一下,流暢得十分真情實感。
“……”
江慎遠卻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艱難地消化了這條新消息。
這下什么傅翊真死還是假死都暫且顧不上了,他滿腦子都被程念影做了儲君這樁事給沖擊住了。
“那……那這個孩子更不能留了,那將來……不是要繼承大統(tǒng)嗎?”江慎遠說話都是飄的。
他很少有這樣不穩(wěn)重的時候。
在發(fā)現(xiàn)傅翊那郡王妃,居然是少虡樓的殺手時,他的聲音都沒有這樣飄忽過。
“小禾將來又不止一個孩子?!?/p>
江慎遠霎時想到了一個荒唐但又很契合的前人示范:“所以,原本就不必下官提起,從程念影,不,儲君有孕時起,梁王就決定要殺了傅翊了?就如歷史上那些個去母留子的典故一般。母妃犯了錯,處死,但皇子貴重,當留得性命?”
梁王悶悶應了聲:“嗯?!?/p>
江慎遠幫他把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倒省得編了。
他聽了都覺得江慎遠這主意不錯。
江慎遠霎時興奮地踱步起來:“下官本就是為陛下辦事的,儲君登基,便是新帝,下官也該為她效力。”
“下官唯有一請,——下官要見儲君。待見到她的面,下官便將少虡樓數(shù)味藥的破解之法,悉數(shù)告知。”
“好!你去吧。”
“殿下……不與我同去?”
“不去,本王怕在她跟前說漏了嘴?!?/p>
“那殿下不怕我途中逃走?”
“你會逃?你何必逃?小禾做皇帝,又沒了傅翊為難你,你大可重建少虡樓,重回昔日的位置,甚至更甚。這不是你想要的?”
梁王腦中回閃過傅翊教的話。
“江慎遠肖似我。”
這話說得跟江慎遠是他兒子似的。
梁王當時還撇了撇嘴。
傅翊難得多給他寫了幾個分析的字,梁王立即意識到,江慎遠此人亦好權(quán)!
他得權(quán)的過程沒傅翊順風順水,自然就更珍惜面前每一個能絕境反擊的機會。
他不會逃的。
傅翊這樣說。
這時江慎遠笑出了聲音:“殿下知我,也不耽擱了,眼下便去拜見儲君,可否與下官行個方便?”
“去吧,正巧她今日從邊城歸來?!?/p>
“邊城?”
梁王正憋著呢,當即把懷遠的事兒說給江慎遠聽了。反正聽聽也不要緊。
他一字一句滿滿都是對女兒的自豪和驕傲。
那滿溢出來的情緒將江慎遠淹到了頂。
江慎遠驚駭之余,再不懷疑梁王。
他怎能說謊?
這樣大的事,外頭的人自是個個都清楚。
梁王還能叫全御京陪著他演嗎?
江慎遠迫不及待地出了王府,心間鼓噪難平。
父親當年給她起的名字竟然沒有半點錯。
承影、承影,帝王之劍。
江慎遠深吸一口氣,也不似尋常官員那樣覺得女帝荒唐,心下反對。
他覺得好,極好!
過去女子為妃,父兄堪堪借光。而今男子倒方便了,直接討女帝的歡心就是。
江慎遠自也不會為這樣的念頭感覺到上不得臺面。
庸人才不知,唯有權(quán)力是真!
能得到權(quán)力,男人便是賣身給男人,又有幾個不肯呢?
江慎遠被帶往了皇宮。
彼時康王一家子,也正堵在宮門口,要求見程念影,恰恰與江慎遠打了個照面。
*
這廂梁王還有些不可思議:“他真信了?”
不得不認,傅翊操縱人心果真有一手。謊言九真一假最為唬人。
梁王咬牙切齒,這么個陰損老狐貍。他女兒同這狐貍好,當真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