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出身偃師蔣家,祖上也曾是士族大家,前朝時因得罪了權(quán)傾一世的楊皇后,才逐漸沒落。直至今朝復(fù)又得到皇帝重用,漸漸在御京重新累積下了身家?!?/p>
馬車?yán)?,傅翊緩聲道來?/p>
“所以魏嫣華母親的家里,并不差?”程念影問。
強行被帶上的秦玉容坐在旁邊,聽見這般對話有些發(fā)麻。
怎的還有閑心仔細聊這個的?
“豈止是不差,遠勝魏家?!?/p>
“那為何魏嫣華過得不好?”程念影輕輕蹙眉。
“士族尚余陳腐之風(fēng),嫁出去的女兒,便沒有管的道理?!?/p>
“但她們在魏家吃苦,豈不是也損傷了蔣家的臉面嗎?”
程念影記得,貴人們分明是很重臉面的呀。
“蔣氏嫁到魏家便已是傷了蔣家的臉面,豈會再管?”
程念影抿住唇:“那今日……”
“畢竟人已故去,我猜蔣家會備一份喪禮,別的便沒有了。魏嫣華定會想要將蔣氏葬回蔣家,但蔣家不會允許。這自然要起沖突。”
“那我們?nèi)チ恕?/p>
傅翊見她言辭間沒了拒絕疏遠之意,嘴角勾了勾:“我雖有郡王之銜,卻也不能要求蔣家低頭。”
程念影定定看著他。
他肯定還有別的法子。
他肯定有。
傅翊卻突然又低頭卷起她的袖子來,看了一眼問:“晨間沒有好好用膳?”
程念影這會兒忍住了沒有抽手,道:“好好吃了?!?/p>
“晚間我要盯著你吃。”
這話便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程念影從嘴里擠出個字:“嗯?!?/p>
傅翊淡淡笑了下:“你好好養(yǎng)傷,我方才有心思為旁人作考量?!?/p>
程念影想掐他。
傅翊倒也沒再故意逗她,緊跟著便說了:“陛下既允了她獨立門戶,這之中便有極為寬闊的地帶可操辦。只是她不懂其中的規(guī)矩,才難住了?!?/p>
“她大可向戶房申領(lǐng)一處地,此后便作為她,乃至她子孫后代長眠之地。既不沾魏家的晦氣,也不必去求蔣家低頭。”
“戶房?”程念影很是求知地看著傅翊。
豈止魏嫣華不懂呢,程念影更是什么都不知。
“戶房,即各府掌管戶籍之所。當(dāng)然,御京地貴,便是臨近的縣用地也很緊張。”
“她雖立起了門戶,但無依無靠,旁人為何要劃地給她?”
“再有,除了找到戶房,還要同刑房打點關(guān)系。”
程念影聽得認(rèn)真,插聲問:“為何?”
“因為刑房還管土地糾紛,她若不想將來被人盯上,徒生事端,便要一并打點?!?/p>
傅翊說完,順便將各府縣設(shè)有什么樣的建制,所涉事務(wù)范圍,都一并說給了她聽。
這些便是秦玉容也從未聽過的。
秦玉容一樣聽得出神,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心上人。
他就從未與自己說過這些……這丹朔郡王的確大不同。
便是再怕丹朔郡王,秦玉容也在此刻陡然意識到了,父母為何不肯放棄郡王府這門親事……
也許侯府困局,當(dāng)真是丹朔郡王隨手可解的。
秦玉容走神后再回神,傅翊就已經(jīng)與程念影說得差不多了。
此時馬車外傳來了吳巡的聲音:“主子,到了?!?/p>
傅翊將程念影扶下了馬車。
秦玉容自然落在了后頭。
沒了刺客的威脅,倒又生出一分歲月靜好來。
……
郡王親至,魏家的下人見了忙要進去通報。
傅翊卻抬手往下壓了壓:“也非是頭一回來了,引路就是?!?/p>
下人不敢忤逆,只得帶路在前。
而傅翊語氣輕緩,繼續(xù)與程念影說話:“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魏嫣華就算知道該去何處打點,也未必有打點的路子?!?/p>
程念影臉皺了起來:“怎的這樣麻煩。”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縱使再小的一方天地也有其運轉(zhuǎn)的規(guī)則。為了突顯自身的重要性,便要將規(guī)則設(shè)得越復(fù)雜越好。
“好叫外人連窺其門徑都做不到。
“因而若能攀得上路子,方引以為貴?!?/p>
傅翊說這話的時候,程念影從他身上窺見了從容之色。
那……他便是那個掌盡世間規(guī)則的人么?
轉(zhuǎn)眼走到院門口,程念影聽見了里面的聲音。
“你今日應(yīng)當(dāng)請了賓客吧,何必鬧得這樣難看?”是中年男子的聲音。
“原來這在舅舅眼中,是鬧?!蔽烘倘A語氣壓抑帶笑。
那笑顯然是不合時宜的,透出了隱隱的癲狂。
中年男子搖頭,很是失望道:“你母親將你教得不好?!?/p>
魏嫣華眼皮抽動了兩下,她從地上爬起來,盯著眼前這個該是親人,卻沒有一絲親人味兒的人……
她掐緊了手掌。
“蔣大人?!备雕吹穆曇繇懫稹?/p>
中年男子背影一顫,顯是聽出了傅翊的聲音。他立即轉(zhuǎn)身,拱手見禮:“見過丹朔郡王?!?/p>
頓時跪了一地的人。
魏嫣華緊握的手,也在看見程念影那一剎松開了。
“郡王怎會來此?”中年男子驚異。
他會被派來走這一遭,自是因他在蔣家的地位也一般。
地位高的,更是不屑踏這道門來全一全體面。
在丹朔郡王跟前,男子顯然是不夠看的。
傅翊這廂低頭咳了兩聲。
程念影豎起耳朵。裝的。
傅翊這才道:“陪郡王妃來此吊唁?!?/p>
男子的神情有一剎的微妙。
他輕嘆:“我這姐姐何其有幸,能得郡王親來吊唁?!?/p>
他轉(zhuǎn)過頭,倒如在自家一般:“嫣華,還不請郡王與郡王妃上坐?”
魏嫣華又是感動,又有些想譏笑。
她走近些:“請?!?/p>
中年男子在魏家留了下來。
魏家簡單擺了一桌薄酒,靈堂就在附近,但傅翊都沒皺眉,自然輪不上男子說什么。
中年男子不斷提起近來朝中王爺皇子們各自領(lǐng)了什么事務(wù),何事棘手……
傅翊不緊不慢,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
吳巡都聽得無語。
這位蔣大人發(fā)言不太有水平,若是往日,主子哪有這個耐性聽他說些蠢話?
思及此,吳巡悄悄看了一眼程念影。
主子都這樣浪費時間了,今夜總進得了院兒了吧?
不知說了多久的話。
有人從院門外跑進來:“五爺?!?/p>
這是在喚那位蔣大人。
“老太爺傳了話來?!?/p>
蔣五爺坐直了:“快說。”
“老太爺說,感念表姑娘一番孝心??稍使媚棠袒馗略??!?/p>
蔣五爺臉上一點驚訝之色也沒有。
他一拍手掌:“好,還是父親果毅,便這樣辦吧?!?/p>
何等荒唐!
魏嫣華表情扭曲了一瞬。那先前的爭執(zhí)又算什么?
程念影這廂也不由看了看那個來傳話的人,先前他似乎就跟在蔣五爺?shù)纳磉叀?/p>
是見到了郡王之后,便立即回蔣家去稟報了嗎?
傅翊的面子真真是極好用。
他說他不能強求蔣家,但蔣家卻頃刻間自己低了頭。
她忍不住轉(zhuǎn)臉去看傅翊。
傅翊:“……”
他也沒想到蔣家這么能跪。
反誤了他的事。
——他還想一點點重新將郡王妃釣上鉤呢。
“去吧,莫誤了時辰?!备雕雌鹕恚瑳]甚趣味地便要帶程念影回府。
“等等?!蔽烘倘A朝前邁出兩步,一斂譏諷之色,聲音輕顫,“不知郡王妃的手……還好嗎?”
程念影沒有撩給魏嫣華看。
那一日,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好了?!彼f。
魏嫣華顫抖著連連點頭:“好,好,那便好,那便好?!?/p>
她跪在地上,行了叩拜之禮:“恭送郡王、郡王妃。”
程念影看著她。
這算不算是她的朋友呢?
程念影不知曉,但心下是有一分不舍的。
今日暫別,興許無再見日了。
還好正巧了結(jié)了魏嫣華身上的最后一樁事。
程念影低下頭,慢慢走了出去。
*
程念影說到做到,和傅翊一同用了晚膳。
兩人還一同在燈下讀了書。
燭光化作瀲滟之色落在了程念影的眉眼間。
她讀到難以理解之處,便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那唇瓣被反復(fù)咬過,沾惹了水光,亦變得飽滿。
傅翊不知何時放下了書,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這是極怪異的。
自有了萬分親密的契合后,少女身上的每一處都變得動人了起來。好似時刻釋放著情/欲的氣味。
他走上前去,壓住她正在讀的那頁書,另一只手按在她唇上:“別咬了?!?/p>
程念影背脊一緊,悶聲問:“天色晚了?”
“嗯?!?/p>
程念影轉(zhuǎn)頭看著他,目光輕閃:“那我……去沐浴更衣?!?/p>
傅翊松開手,心情好了些:“嗯。”
程念影從他的懷抱里脫離出來,提裙出了門,丫鬟們擁簇著她去耳房沐浴。
傅翊坐在門內(nèi),盯住她印在窗上的身影。
身影流轉(zhuǎn)而過,轉(zhuǎn)眼便只剩下外間的黑。
那一剎,腦中竟飛快掠過了難以抓住她的念頭。
傅翊按住念頭,翻開了新一冊的書。
這一等,便不知多久。
傅翊覺得不對,立即喚人進來問:“郡王妃還未沐浴完?”
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早洗完了,然后就……走了。”
“……”
傅翊難得氣笑了。
好,極好,今日讓他進門了,也留他宿在此了。
她自己倒跑了!
*
程念影來找了秦玉容。
鄒媽媽點起燈,嚇了一跳:“您怎么、怎么能來下人房……”
程念影:“只睡一晚?!?/p>
她走進去,發(fā)現(xiàn)秦玉容也還沒睡,瞪著一雙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程念影都走到她身邊了,她才轉(zhuǎn)頭問:“那個魏姑娘,你是怎么認(rèn)識的?”
程念影簡要地講了下過程。
秦玉容知道魏嫣華亦是情人之一,先有些氣不過。但想到她的處境可憐,才又泄了氣。
“她今日很感謝你。”
“救人的滋味兒應(yīng)當(dāng)很好吧?!?/p>
“她是為母親才求到那個男人面前?!?/p>
秦玉容喃喃自語,一邊說,一邊神色變幻。
最后,她抓住床邊的穗子,下定決心道:“我不能再如此行事了,我該擔(dān)起家中的責(zé)任,我不能離開郡王府,我要留下。”
“也許你說得對,郡王是很好的。”
“那刺客也許真是污蔑他……”
程念影聽得怔住。
她慢慢垂下眼:“嗯,你既決定,那便明日就先換回來試試吧?!?/p>
“那要設(shè)法出府,見到那易容的師傅,才能為我們更換……”
“不必,我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