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入深冬,天上飄下點點雪花,崔郁林掀開車簾,望著外面皚皚白雪神色不明。
自從父親去北邊接他,便一直神色恍惚,且這大半年來一直打著為他醫(yī)治的幌子,四處漂泊。
崔郁林不知為什么,問了幾次,父親也只是支吾著不肯回答。
如今倒好,他父子都已回到蘇州府附近了,卻是幾經(jīng)蘇州府而不入。
今兒,他父親竟又是繞道,想奔著松江去了。
崔郁林抬手敲了敲車廂,馬車行駛一陣,終于停下。
崔成穿著厚襖,抬手撩開厚重的皮毛簾子。
馬車內(nèi)燒著炭盆,崔郁林躺在正中間,身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毯子。
“郁林……”
崔成見兒子臉色不錯,不由咧嘴一笑。
大半年而已,崔成已是兩鬢斑白蒼老的不成樣子。崔郁林看著,心下酸苦,質(zhì)問的話也堵在喉嚨里,再問不出什么了。
他垂眸看著這條自已走過許多次的官路,終是嘆息一聲。
“父親,在我走后,家中到底發(fā)生什么了?讓您如此忌諱蘇州府,一直不敢回去?”
崔成搓著手看著崔郁林,面上神色難看起來。
崔郁林支起身,厚毯從他身上滑落,他索性掀開,抬手抓起車上木環(huán)將自已拉起。
這木環(huán),是他父親親手所做。
看著兒子軟軟垂落的雙腳,崔成心疼得淚都要涌出來了。
這么久了,他還是沒能習慣。
誰也不知他一路奔波去到北邊找到崔郁林時,看到他癱在農(nóng)戶家的草垛里,渾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那時的鉆心之痛。
他風華正茂、前途無量的兒子,在去邊關互市的路上,被馬匪打成了重傷,還砍斷了腳筋……
在看見自已的那一刻,崔郁林痛哭流涕,喊了聲父親就暈死過去。
是他花了重金,才將兒子從閻王爺手中搶了回來。
兒子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他要回蘇州府,江紈素有孕,腹中懷著他孩兒。
崔成一聽,猶如晴天霹靂。
他大惑不解,連忙詢問是怎么一回事,這才知道崔郁林與江紈素無名無分有了首尾,還鬧大了肚子。
怕江鴻不讓他娶江紈素,謝序川便給了郁林一筆銀子,外加三百匹織錦去西洋換舶來貨。
可崔郁林上船不久就悔了,他怕時日太久,江紈素等不起。
更怕自已有去無回,因此提貨下船轉頭去了邊關互市。
哪里想,他年輕莽撞,更是什么都不懂,未找知名的鏢客帶路,結果路上被馬匪洗劫一空,不僅搶走了貨物還在他逃跑時,砍斷了他雙腳腳筋。
如今能留下一條命在,都已是他崔家祖上顯靈,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可面對傷重的兒子,崔成根本說不出江紈素已另嫁謝序川的話。
江紈素就是吊著崔郁林活著回蘇州府的那根救命藥,他不敢說,怕兒子突然就散了那口心氣兒。
因此,崔郁林養(yǎng)傷的這大半年來,崔成帶著他以尋醫(yī)的借口,不斷拖著時間不回蘇州府,如今……
崔成知道自已隱瞞不下去了。
他看著崔郁林的眼,卻是實在不忍心。
哪知崔郁林坐起后,垂著眼道:“是不是紈素出事了?可是江家發(fā)現(xiàn)她有孕,將她……”
他的手微微顫抖,心下突然涌出一股絕望。
若是紈素和他的孩兒都沒了,他不知要如何以這副身軀,茍活下去。
“不是,江紈素還活著?!?/p>
崔成看著崔郁林,神色難看,“江家敗了,江侑早就下了大獄,江鴻失了江侑的庇護又被抄家,早帶著一家人逃亡去了?!?/p>
“紈素也被帶走了?”
“沒……”
想了想,崔成道:“她還在蘇州府?!?/p>
“還在蘇州府?”
崔郁林大驚:“江家把她丟下了?那紈素如今……不行,爹我們要快些回去,紈素一個女子,還懷著身孕,她一人在蘇州府該如何生存?
“為何不早些帶我回去?還在路上耽誤這么久的時日?”
“她沒事,她好好的,至少……”
看著崔郁林的腿,崔成雙眼一紅:“至少比你好上許多。”
“什么意思?”崔郁林道:“序川將她安頓起來了?”
“嗯……”
沉默半晌,崔成嘆息:“序川他……退了跟沈家的婚約,娶了江紈素?!?/p>
“什么?”
崔郁林驚得不行,他手上突然沒了力氣,軟軟跌進皮毛墊子里。
“序川他……”
十指泛白,崔郁林死死抓著身下皮毛,眼中酸澀:“是我對不起他,害得他姻緣盡斷。
“我是知道他有多喜歡沈家小姐的,可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崔成嘆息:“你從太倉下船時,為何什么都不說?沈家小姐嫁給了謝歧,序川他……”
“沈沅珠嫁給了謝歧?那個陰涔涔的謝歧?”
“是啊?!?/p>
崔成道:“序川他……著實不大好?!?/p>
如今崔成才看明白為何謝序川大婚當日,行為那般古怪了。他跟江家的這段婚事來的令人一頭霧水,而如今,他才知道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雖然崔郁林是他兒子,可崔成也知道這事是他兒子的錯。
是崔郁林連累了謝序川。
“你……若你當初給家中來信,哪里會……”
崔成看著崔郁林的模樣,怨責之言也說不出口了。
“我……我沒臉說,您讓我如何說?序川給了我大筆銀子,又從家中私庫拿了三百匹織錦給我。
“若我不能風光歸故里,如何對得起序川?且后頭發(fā)生的事,也非我所愿。
“我也不曾想過,一念之差而已,竟會導致后頭這么多事情發(fā)生……”
怪道父親幾過蘇州府都不回去,這讓他如何去見序川?
他還怎么去面對序川?
沈沅珠竟然被迫嫁給了謝歧,序川他……
崔郁林捶著車板,突然就怯了。
他不知紈素現(xiàn)下如何,更不知序川怎么樣,但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不僅沒能風光歸來,還成了這副鬼樣子……
崔成看著,也是心疼不已。
想了好一會兒,崔成道:“我想著,想去松江府謝家鋪頭問問,這時候他們應當剛去過本家交賬。
“先……打聽一下家中境況如何了,我再帶你回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