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明沒有當場答應。
這個邀請,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應急指導小組。
這是當前應對疫情的最高指揮機構,能進入其中,哪怕只是負責一些具體工作,也意味著直接面對疫情并要當場做出決策。
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
他能感覺到盧東升的真心,當然,是對自已的能力。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
劉清明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開口。
“感謝盧部長的信任?!?/p>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這件事關系重大,我需要一點時間,認真考慮一下,也需要向我的領導請示?!?/p>
盧東升的臉上并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這個答案,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能理解劉清明的顧慮。
畢竟,他們在清江省的那段過往,算不上愉快。
“好的?!北R東升點了點頭,公事公辦的姿態(tài)緩和了一些,“希望你認真考慮。”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但是劉清明同志,我今天邀請你,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F在是非常時期,需要有能力、有想法的同志,沖到第一線來?!?/p>
“我這次邀請,是誠心誠意的?!?/p>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給足了臺階。
劉清明站起身:“我明白。我會盡快給您答復?!?/p>
盧東升也站了起來,沒有再多說,只是簡單地伸手與他告別。
劉清明轉身,離開了這間辦公室。
厚重的木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一切。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發(fā)現后背不知不覺間,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位前省長,給了他相當的壓力。
畢竟是能致自已于死地的人,哪能真那么輕松。
回到體改辦的辦公室,天色已經擦黑。
同事們大多已經下班,走廊里空空蕩蕩,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
丁奇已經走了,還貼心地幫他關了燈。
劉清明沒有開燈,就在黑暗中坐到自已的辦公桌前。
窗外,京城的萬家燈火,開始一盞盞亮起,匯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可在這片繁華之下,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正在悄然蔓延。
盧東升的邀請,再次浮現在他腦海。
去,還是不去?
這次疫情,前所未有,充滿了未知。
做得好,是天大的功勞。
可一旦出現任何差池,他這個方案的起草者,又是具體的執(zhí)行人,無疑是最好的背鍋人選。
不去,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體改辦,雖然失去了機會,但也遠離了漩渦中心,不會行差踏錯。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又緩緩放下。
這個決定,他一個人做不了。
他需要一個人的意見。
一個能站在更高格局,為他指點迷津的人。
他拿出自已的手機,翻到一個很少打過的號碼。
方慎行。
林崢書記的大秘。
電話響了三聲,被接了起來。
“你好?!狈缴餍械穆曇魩е唤z公式化的客氣。
“方哥,是我,劉清明?!?/p>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傳來驚喜的聲音。
“清明!你小子,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方慎行的語調,瞬間變得熱絡起來。
“怎么,準備發(fā)婚帖了?”
劉清明苦笑了一下。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的?,F在情況有點變化?!?/p>
他收斂起情緒,認真地說道:“方哥,我想跟林書記匯報一下工作,您看方便嗎?”
如果換成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省里的主要領導,想要在下班時間直接找省委書記,方慎行都絕不會這么輕易答應。
他會先問明事由,再請示林崢的意見。
但這個人是劉清明。
方慎行幾乎沒有猶豫。
“你等一下。”
他說。
“書記馬上就下班了,正在收拾東西。大概十分鐘后,你再打這個電話?!?/p>
“好的,謝謝方哥?!?/p>
掛了電話,劉清明看著窗外的夜色,靜靜地等待著。
十分鐘,不長不短。
他掐著時間,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
這一次,電話幾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小劉啊?!?/p>
電話那頭,傳來林崢略帶疲憊但依舊沉穩(wěn)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讓劉清明緊繃的神經,瞬間放松了不少。
“書記,晚上好,打擾您休息了?!?/p>
“京城那邊,有了疫情,你要多加小心?!绷謲橀_口第一句,就是關心。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我會的,謝謝書記關心?!?/p>
“不要老是這么客氣?!绷謲樥f,“我們現在,沒有上下級關系?!?/p>
劉清明笑了笑:“習慣了,改不過來。”
他頓了頓,切入正題。
“書記,有件事情,想請您幫我判斷一下?!?/p>
“說?!绷謲樀幕卮鹬挥幸粋€字。
劉清明便將下午與盧東升見面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包括盧東升的邀請,以及自已的顧慮。
“盧部長想讓我加入指導小組,我有些猶豫,想聽聽您的意見?!?/p>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只有汽車行駛時,細微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林崢應該是在回家的車上。
過了大概半分鐘,林崢緩緩開口。
“小劉啊,我們做革命工作,是為了自已的理想,也是為了個人的前途。”
他的話,聽起來似乎與劉清明的問題風馬牛不相及。
但劉清明知道,這只是鋪墊。
他凝神細聽。
“這兩者之間,沒有矛盾,完全可以統(tǒng)一起來?!?/p>
“每一次進步,我們才能站到更高的位置,背負更大的責任,為人民群眾做更多的事?!?/p>
果然,林崢話鋒一轉。
“我與盧東升同志的矛盾,在于執(zhí)政理念的不同,在于斗爭方式的不同?!?/p>
“對此,組織上已經做出了裁決,他也得到了應有的教訓?!?/p>
“兩年之內,他能從計生委副主任,一步步做到現在這個位置,說明他的能力,依然得到了上級的認可?!?/p>
“而衛(wèi)生部,會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中,發(fā)揮主導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疫情能得到有效控制,衛(wèi)生部和指導小組,功不可沒。你如果能實際參與其中,對你的仕途,會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林崢最后問道:“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劉清明怎么會聽不懂。
林崢已經把話講得再明白不過了。
盧東升不是單純地欣賞自已。
他是看重自已的能力,希望自已能幫他做出成績。
同時,這次疫情來勢洶洶,國內并沒有成熟的應對經驗。
自已的那份報告,從清江到京城,之所以能被一路看重,正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套看似可行的方案。
但方案只是方案。
執(zhí)行起來,千頭萬緒,充滿了變數。
一旦出了問題,自已這個方案的起草者和執(zhí)行者,就是現成的替罪羊。
機遇和風險,從來都是并存的。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自已來自后世。
這場疫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要應對得當,在今年之內,就會基本平息。
這是他最大的底牌。
想通了這一點,劉清明心中再無猶豫。
“書記,我想答應他。”
林崢又沉默了一會兒。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眲⑶迕鞯幕卮穑瑪蒯斀罔F,“我希望參與到實際的工作中去,能多出一份力,也是好的?!?/p>
電話那頭,傳來林崢一聲輕輕的嘆息,帶著欣慰。
“我沒有看錯你?!?/p>
“我也是這個意見。”
“個人恩怨在國家大勢面前,不值一提。我們黨員,就是要有這樣的胸襟,受得起委屈,吃得起虧。”
林崢的教誨,總會適時地給予他指引。
“在這一點上,你要向盧東升同志學習?!?/p>
劉清明心悅誠服。
“我明白了,書記?!?/p>
“你今天給我打電話,恐怕不只這一件事情吧?!绷謲樅鋈辉掍h一轉。
劉清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什么都瞞不過您。”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一下,清江省現在……還有多少余力?”
林崢的反應極快。
“京城的形勢,已經很嚴峻了嗎?”
這位省委書記的政治嗅覺,敏銳得可怕。
僅僅一句話,就猜到了劉清明的用意。
“對。”劉清明也不再隱瞞,“擴散得很快,醫(yī)院的壓力巨大,物資方面,我擔心很快就會出現短缺。”
“我知道了?!绷謲槼谅曊f,“這件事,我和吳省長商量一下。”
提到吳新蕊,劉清明反而有些扭捏起來。
“我……我都不敢和吳省長說?!?/p>
林崢有些詫異:“為什么?”
“小璇……她打算留下來,報道京城的防疫工作。”劉清明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們本來定好的婚禮,也推遲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吳省長這個消息?!?/p>
電話那頭,林崢笑了。
“吳省長有個好女兒,你有個好妻子啊?!?/p>
“千萬不要辜負她?!?/p>
“您放心?!眲⑶迕鬣嵵氐卣f,“我只怕自已不夠優(yōu)秀,配不上她?!?/p>
“那也不至于。”林崢安慰道,“你們現在的結合,是理想和三觀的契合,這是非常難得的?!?/p>
劉清明趁機說道:“那……請您在吳省長面前,幫我們多說幾句好話?!?/p>
林崢的笑聲更大了。
“這才是你今天打給我這個電話的,真正目的吧?”
劉清明嘿嘿地笑著,沒有說話。
林崢也只是開了個玩笑,很快便結束了通話。
一號車里。
林崢放下電話,靠在座椅上,閉目沉思。
一旁的方慎行,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許久,林崢才睜開眼睛。
“小方?!?/p>
“書記,您吩咐?!?/p>
“問一下,吳省長下班了沒有?”
方慎行立刻拿出自已的手機,與省政府那邊,吳新蕊的秘書段穎取得了聯系。
很快,他便得到了回復。
“書記,聯系上了。段秘書說,吳省長還在省政府的辦公室,可能要忙到很晚?!?/p>
方慎行試探著問:“那……是不是請吳省長明天上午,來省委一趟?”
林崢搖了搖頭。
“太浪費時間了?!?/p>
他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說。
“再說吧。”
他沒有告訴方慎行,他準備今天晚上,親自給吳新蕊打這個電話。
盧東升這一步棋,走得很妙。
調劉清明進指導小組,一是看重了他的工作能力,這一點毋庸置疑。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看中了劉清明和自已,和吳新蕊的這層關系。
他盧東升,畢竟是在清江折戟沉沙。
如今雖然東山再起,但和清江省的關系,已經有了難以彌合的裂痕。
表面上可以云淡風輕,可一旦有了實際的工作接觸,他不能不擔心,清江這邊會不會給他使絆子。
讓劉清明進入指導小組,來與清江省打交道,確實是一步好棋。
只是……
林崢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他這位曾經的對手,未免還是小看了自已。
也小看了他曾經最得意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