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二號別墅，吳新蕊的車平穩(wěn)停下。

保姆已經備好了晚飯，丈夫蘇玉成不在，偌大的屋子顯得空曠。

她卻不覺空虛，工作早已填滿了內心的每一寸縫隙。

上午與林崢書記的會談很成功，兩人就未來的經濟工作方向達成了共識。

下午，她又在省政府辦公室約談了數(shù)個部門的負責人，聽取匯報，給出指示。

這是補上她上任之初，因調研和出國而落下的工作。

明天，后天，還有排不完的會等著她。

從市里一把手到省府二把手，她還在適應角色的轉換，視野必須從一個市，擴展到整個清江省。

進門后，吳新蕊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女兒蘇清璇坐在客廳里。

“他沒跟你一塊兒？”她脫下外套，隨口問道。

“他有工作，我也有工作，哪能天天膩在一起。”蘇清璇頭也沒抬。

“這樣不錯?！眳切氯飺Q上拖鞋，“好的感情是相互成就，不是單方面犧牲?！?/p>

“像你和爸那樣？”蘇清璇抬起頭，話里帶刺。

“有什么不好？”

“你們談過戀愛嗎？”

“當然談過，不然哪來的你？”吳新蕊有些好笑。

“你們說情話之前，是不是還得先背一段語錄？”

“胡說，你爸是那么古板的人嗎？”

“可你是啊。”

吳新蕊不想再跟女兒糾纏這個話題?！澳阕焐喜怀姓J，行動卻很誠實，不然為什么換工作？”

“我不想天天揪著你的錯，你不高興嗎？”

“你看，你已經在不自覺地受他影響了?！?/p>

“你怕我徹底放棄事業(yè)，變成家庭的附庸？”蘇清璇反問，“我現(xiàn)在不這么想，但不保證以后會不會變?！?/p>

吳新蕊嘆了口氣?！拔液湍惆种幌Ｍ隳苄腋?，無論你怎么選?！?/p>

“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一定會幸福的。”

母女倆的交鋒總是這樣，針尖對麥芒。

吳新蕊還想說什么，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汪明遠打來的。

她沒有避開女兒，徑直在沙發(fā)上坐下。

汪明遠的聲音響起：“吳姨，沒打擾您吧？”

“還好，還沒吃飯?！?/p>

電話那頭，汪明遠的聲音透著一股急切?！笆俏壹绷它c，就是想問問，這次歐洲之行，收獲一定很豐碩吧。”

吳新蕊道：“你消息很靈通嘛。說吧，什么打算？”

“還是那個意思，”汪明遠說，“請吳姨看在我這么誠心的份上，給清南市一個機會。”

“本來常委會開完，我會讓辦公廳發(fā)通知，讓你們下面的縣市都拿出方案來?！眳切氯锏恼Z氣很平淡，“既然你這么心急，那就提前告訴你。直接給清南市肯定不行，我現(xiàn)在要的是公平公正。你們的方案應該準備好了吧？交上來，我仔細看看?！?/p>

汪明遠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透出驚喜。“吳姨，謝謝您！”

他清楚，吳新蕊這么說，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照顧。

“要是方案不行，我肯定要斃掉的。到時候你可別罵吳姨?！?/p>

“看您說的，方案不入您的眼，是我的能力不行，我只會更努力。您只管狠狠地罵我?！?/p>

吳新蕊笑了笑：“這年頭，怎么人人都喜歡讓人罵啊?！?/p>

汪明遠沒聽懂這句玩笑，只說：“那就不打擾您用餐了?！?/p>

掛斷電話，蘇清璇立刻質問：“媽，你什么意思？世家子弟就能開后門，窮人家的孩子就要講原則？”

吳新蕊看著女兒這副一觸即發(fā)的模樣，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對呀，你去告我？”

蘇清璇一愣。

母親從未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一時竟讓她有些無措。

吳新蕊得意地一揚下巴，能讓女兒吃個癟，感覺倒也不壞。

正斗著嘴，茶幾上的座機響了。

蘇清璇接起來，是常委大院保衛(wèi)部門的電話，詢問劉清明來訪，吳省長是否同意放行。

蘇清璇眼珠一轉，對著話筒說：“吳省長在家相女婿呢，讓他進來吧?！?/p>

“蘇清璇！”吳新蕊壓低聲音，“你這個樣子很掉價，你知道嗎？”

蘇清璇沖她吐了吐舌頭?！皩ρ剑阋?？”

吳新蕊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沒多久，門鈴響起，保姆開門，劉清明提著一些水果走了進來。

他換上鞋，先對吳新蕊叫了一聲：“吳省長?！?/p>

然后才用眼神和蘇清璇打了個招呼。

不料，蘇清璇語出驚人：“叫什么職務，多生分。叫媽?！?/p>

劉清明整個人僵在原地。

吳新蕊伸手打了女兒一下：“別胡鬧，小劉是來談工作的。”

“又不是沒叫過?！碧K清璇小聲咕噥。

劉清明滿心疑竇，這母女倆平時不是針鋒相對嗎？

怎么今天互動如此詭異？

是我錯過了什么嗎？

他不敢問，也不敢多想。

“小劉，先吃飯?！眳切氯锲鹕碚泻?。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沉悶。

吳新蕊不像蘇玉成那樣會招呼人，也不會說什么場面話。

劉清明很不習慣，但他了解吳新蕊的作風，等吃下半碗飯，他主動開口。

“省長，前兩天您還在國外的時候，鄰省公安協(xié)調我省，在云嶺鄉(xiāng)展開了一項解救被拐賣婦女兒童的行動。這事您清楚嗎？”

“??？”蘇清璇搶先問，“怎么回事？”

吳新蕊放下筷子。“公安廳明天才會來匯報，估計就是這事。你先說說?！?/p>

劉清明便將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他沒有添油加醋，但其中的驚心動魄已經讓母女倆變了臉色。

吳新蕊當過鄉(xiāng)長，很清楚山里村民的想法有多么固執(zhí)。

她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微微有些失神。

讓那些桀驁不馴的村民交出花高價買來的女人和孩子，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劉清明做到了。

蘇清璇氣得臉頰通紅，劉清明所說的每一件事，都觸碰了她作為媒體人的底線。

劉清明拍了拍她的手背?！斑@種事的根子還是經濟不發(fā)達，農民收入低，結婚成本又高，他們只能鋌而走險?！?/p>

“那也是犯罪！”蘇清璇氣呼呼地說。

“是犯罪，”劉清明說，“所以他們會得到法律的嚴懲?！?/p>

蘇清璇深吸一口氣：“我決定了，向臺里申請一個選題，就做拐賣婦女兒童的專題報告。”

吳新蕊點頭?！耙埠茫ㄟ^電視節(jié)目引起社會關注，這個選題可以做?！?/p>

劉清明順勢接上話：“所以，我感覺現(xiàn)在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我必須想辦法讓他們富起來?！?/p>

“有什么想法，說說看?！眳切氯锟粗?/p>

劉清明將自已在農科院的收獲，關于多種經濟作物和動物養(yǎng)殖的項目詳細說了一遍。

吳新蕊聽完，說道：“你能廣泛征求專家意見，而不是盲目行動，我很欣慰。不過，我還是不能馬上答應你。這件事我得先了解，看看省里的政策，以及云嶺鄉(xiāng)是不是真的符合條件?！?/p>

蘇清璇突然插話：“劉清明，人家看不上你這個工人子弟，不會幫你的?！?/p>

劉清明不明所以。

吳新蕊瞪了女兒一眼，對劉清明說：“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會給任何人開后門?！?/p>

“我也不是想開后門，”劉清明立刻表明態(tài)度，“就是想請省長幫我們看一看，如果確實有希望，我們云嶺鄉(xiāng)一定會全力爭取。”

吳新蕊已經吃完了飯，她拿起紙巾擦了擦嘴。“你跟我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問你?！?/p>

蘇清璇撇了撇嘴。

劉清明也吃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又拍了拍女友的手，跟著吳新蕊走到客廳。

吳新蕊讓他坐下，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向中央投了一份材料？”

劉清明點點頭：“我請清璇幫我投的。”

“我要批評你。”吳新蕊的語氣嚴肅起來，“你這個做法很不合適。有什么問題，能在省里解決的，就在省里解決。只有省里解決不了，又十分迫切，才能上報中央。就像年前那次，事情涉及了中管干部，只能請中央裁斷。你這件事，有那么大的份量嗎？”

“我是想找您，可您出國了?！眲⑶迕鹘忉?。

“那你可以等我回來?！?/p>

“我也怕您為難，這事牽涉面有點大?！?/p>

“你還清楚有點大？”吳新蕊的聲調略微提高，“你可真有本事，能讓國辦下文件，影響中央的決策。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這么有能耐呢？”

劉清明跟了她幾個月，一聽這口氣，立刻切換到了秘書模式，老老實實地認錯：“省長，我錯了，您批評?！?/p>

吳新蕊看著他這副虛心受教的樣子，一肚子火氣倒不知該從何說起。“小劉，我一直告誡你，體制內有它自已的運行規(guī)律，不要總想著特立獨行。那樣只會讓你被孤立，組織上對你的評價也不會好。我欣賞你的棱角，但我更希望，你在保持棱角的同時，能保護好自已。只有走得遠，你才能實現(xiàn)自已的抱負。你能明白嗎？”

“我明白了，”劉清明誠懇地說，“謝謝省長的教誨?！?/p>

吳新蕊看他這樣子，既好氣又好笑，到嘴的狠話不知不覺咽下去?！澳憬裉煺f的扶持政策，我會留意的。另外，有個好消息，但現(xiàn)在還不能說。你明天什么時候回云嶺？”

“下午走?！?/p>

“到時候再說吧。”吳新蕊說。

話音剛落，蘇清璇走了過來，一把拖起劉清明的手，對著她母親說：“吳省長，教訓完了嗎？人我?guī)ё吡??！?/p>

吳新蕊看著女兒，說：“你又要干什么？”

蘇清璇得意地一揚下巴：“談戀愛呀，對了，今天晚上我不回來睡，別等我了?！?/p>

說完，拖著劉清明就往外走。

劉清明只來得及對吳新蕊說了一句：“吳省長，我先告辭了。”

便被拖走了。

吳新蕊嘴里嚅嚅了幾下，還是什么也沒說出來，只能眼看著兩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