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云山腳下,東山村的坡田被整治得煥然一新。
原來的荒地,如今被劃分成一塊塊整齊的田壟。
綠油油的秧苗,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帶著一股草藥特有的清香。
這就是云州農科院經濟作物研究所,為東山村引進的板藍根種植項目。
負責這個項目的,是所里的專家楊光漢教授。
劉清明能請動這尊大佛,自然也少不了他過去在省委辦積攢下的人脈。
那位曾經的云州一秘,即便下放到了鄉(xiāng)里,影響力依然存在。
楊教授的團隊四月份就來考察過。
他們采集了土壤和水源樣本,最終確定,蒼云山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非常適合板藍根的生長。
進入六月,他們開辟的這片試驗田,已經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劉清明拉著蘇清璇的手,沿著田埂慢慢走著。
不遠處,東山村村長甘如柏,正帶著村里一群上了年紀的婦女和老人,圍著一個戴草帽的老者。
老者就是楊光漢教授。
他正拿著一株秧苗,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仔細講解著分株和除草的要點。
村民們聽得聚精會神。
蘇清璇看著這副場景,覺得很新奇。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藥材種植項目?”
“嗯,板藍根?!眲⑶迕髡f,“抗病毒的,用途很廣,市場需求量大。”
他看著那些綠色的秧苗,心里也充滿了希望。
這片綠,代表著東山村未來的收入。
蘇清璇彎下腰,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葉片。
“感覺這里的空氣都帶著一股藥味,聞著很舒服。”
“楊教授說,這里的氣候和土質,種出來的板藍根,有效成分含量會比其他地方高一些。”
“那不是能賣個好價錢?”
“理論上是這樣?!眲⑶迕餍χf。
兩人正說著,甘如柏看見了他們,快步走了過來。
他黝黑的臉上滿是汗水,但精神頭很足。
“鄉(xiāng)長,你來了!”
“來看看大家?!眲⑶迕髋牧伺乃募绨?,“怎么樣,技術都掌握了嗎?”
甘如柏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差不多了,楊教授教得細致,我們都記著呢。就是有些老伙計,手腳慢一點?!?/p>
楊光漢教授也走了過來,他摘下草帽,扇著風。
“劉鄉(xiāng)長,你這片地選得好啊?!?/p>
老教授的臉上帶著科研人員特有的興奮。
“我看了這幾天的長勢,比我們所里試驗田的數(shù)據(jù)還要好。只要后期管理跟上,今年肯定能有個好收成。”
劉清明說:“那都得感謝楊教授您和您的團隊,沒有你們,我們就是捧著金飯碗要飯?!?/p>
這話讓楊教授很受用。
他擺擺手說:“我們搞農業(yè)科研的,最高興的就是看到技術能落地,能真正幫到農民。”
蘇清璇在一旁聽著,對劉清明又多了一層認識。
他不僅能和汪明遠那樣的官場新貴談笑風生,也能和這些田間地頭的專家、村民打成一片。
這種無縫切換的本事,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幾人正聊著,田里傳來一陣爭執(zhí)聲。
“我不干了!這活兒太熬人了!”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把手里的鐮刀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天天貓著腰,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為了那一畝三分地幾百塊錢,不值當!”
甘如柏臉色一變,立刻就要發(fā)作。
“三叔公,你這是說的什么話!鄉(xiāng)長和教授都還在這呢!”
老人脖子一梗,毫不畏懼。
“在就在!我說的不是實話?我們種了一輩子玉米洋芋,什么時候這么費勁過?再說了,這玩意兒種出來,賣給誰去?別到時候白忙活一場!”
他這話一出,周圍幾個正在干活的老人也都停下了手,竊竊私語起來。
顯然,這個問題,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疑慮。
甘如柏氣得臉都漲紅了。
“鄉(xiāng)長早就跟我們開會說過了,這是致富項目!你們怎么就不信呢?”
“信?我們信了一輩子,也沒見發(fā)財!”三叔公哼了一聲,“除非鄉(xiāng)長現(xiàn)在就告訴我,這東西一斤能賣多少錢,誰來收!”
場面一下子僵住了。
蘇清璇有些擔心地看了劉清明一眼。
這種最樸素,也最直接的質問,最是難辦。
你跟他講前景,講規(guī)劃,他聽不進去。
他們只認實實在在的錢。
劉清明卻沒生氣,他沖甘如柏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
然后,他走到那位三叔公面前,也跟著蹲了下來。
他從口袋里摸出煙,遞了一根過去。
“三叔公,累了吧?”
老人接過煙,沒好氣地說:“鄉(xiāng)長,你別跟我來這套,我就想知道,這汗水,流得值不值。”
劉清明幫他點上火。
“值不值,不能我說了算,得您自已心里有數(shù)才行?!?/p>
他拿起地上的一株板藍根秧苗。
“您老種了一輩子地,您看這苗,長得壯不壯?”
三叔公抽了口煙,瞥了一眼:“是挺壯實。”
“楊教授是省里有名的大專家,他說我們這兒的水土好,種出來的藥材,藥效也比別的地方好。您信不信專家的?”
三叔公沉默了。
農民對技術人員,有一種天然的敬畏。
劉清明繼續(xù)說:“您擔心的,無非是銷路問題。怕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最后爛在地里,對不對?”
“對!”三叔公把煙頭往地上一扔,“以前鄉(xiāng)里也搞過別的,開始說得天花亂墜,最后呢?還不是讓我們自已拉到集市上賣,根本沒人要!”
“這次不一樣?!眲⑶迕髡f得斬釘截鐵。
他站起身,看著所有停下活計的村民。
“我跟大家交個底。”
“在請楊教授來之前,我就拿著咱們云嶺鄉(xiāng)的土壤報告和水質檢測報告,跑了一趟省城?!?/p>
“我沒去找市場上的小藥販子,我直接去了云州制藥廠?!?/p>
村民們聽到“制藥廠”三個字,都豎起了耳朵。
“我跟他們的采購科長、生產廠長都見了面。把我們的優(yōu)勢,掰開揉碎了講給他們聽?!?/p>
劉清明頓了頓,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我們已經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等咱們第一批藥材收獲,通過他們的檢驗之后,我們就會簽訂正式的采購合同?!?/p>
他看著三叔公,一字一句地說。
“他們承諾,只要我們的板藍根品質達標,全部以市場價收購。不需要我們拉去賣?!?/p>
“這叫訂單農業(yè)。我們只管種好,他們負責收。銷路的問題,我來解決。如果賣不掉,我個人掏錢,把大家的損失補上!”
這番話,如同一顆定心丸。
整個田間,一片寂靜。
村民們臉上的懷疑和迷茫,漸漸變成了驚訝和喜悅。
市場價!
全部收購!
鄉(xiāng)長個人擔保!
這三個承諾,任何一個都分量十足。
三叔公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
甘如柏激動地走上前:“鄉(xiāng)長,你咋不早說?。 ?/p>
劉清明笑了笑:“事情沒完全落定之前,我不想說大話。現(xiàn)在,我有九成把握。剩下的一成,就看咱們自已,能不能把這地種好,把品質提上去。”
“能!肯定能!”
三叔公猛地站起來,撿起地上的鐮刀。
“鄉(xiāng)長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們要是再不好好干,就不是人了!”
他沖著還愣著的村民們吼了一嗓子。
“都看什么看!還不趕緊干活!想偷懶是不是!”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村民們又重新彎下腰,干勁比剛才足了不知多少倍。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么被劉清明化解于無形。
蘇清璇站在一旁,全程看著。
她心里有些震動。
她見過劉清明在酒桌上周旋,見過他在案發(fā)現(xiàn)場指揮,也見過他在辦公室里運籌帷幄。
但今天,這個蹲在田埂上,用最樸實的語言和農民交心的劉清明,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著迷。
這才是真正的基層工作。
不是坐在辦公室里看文件,畫藍圖。
而是要真正走到田間地頭,去傾聽,去解釋,去解決一個個最具體,最實際的問題。
楊光漢教授也走過來,對劉清明豎了豎大拇指。
“劉鄉(xiāng)長,你這一手,比我講十堂技術課都管用?!?/p>
老教授感慨道:“農民心里不踏實,技術再好,他也提不起勁。你把他們的后顧之憂解決了,這項目,才算是真正活了?!?/p>
劉清明謙虛地說:“讓您見笑了?!?/p>
蘇清璇走過來,挽住他的胳膊。
“我以前總覺得,做這些事很麻煩?!?/p>
劉清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以蘇家的能量,想扶持一個地方,直接砸錢、上項目就行了,簡單高效。
“砸錢是最簡單的辦法,但也是最沒用的辦法?!眲⑶迕鬏p聲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要做的,是帶著他們自已動起來,讓他們知道,靠自已的雙手,也能過上好日子。這個過程,比結果更重要?!?/p>
蘇清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看著那些在田里忙碌的身影,看著他們臉上重新燃起的希望。
她好像有點明白,劉清明為什么放棄省委辦的青云路,選擇來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了。
在這里,他的每一分努力,都能看到最直接的回報。
這種成就感,或許是任何職位都無法給予的。
她把頭輕輕靠在劉清明的肩膀上。
“劉清明,你真厲害。”
劉清明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夸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別這么說,我臉皮薄?!?/p>
蘇清璇被他逗笑了,在他腰上輕輕掐了一下。
“你臉皮還薄?”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田野里充滿了勞作的生機和草藥的清香。
劉清明覺得,這樣的下午,比在任何豪華的辦公室里都更讓人心安。
他拿起一把鋤頭,走下田埂。
“三叔公,這塊交給我,你歇歇?!?/p>
老人有些懵,他又不是怕累。
甘如柏會意地拉了老人一把說:“鄉(xiāng)長讓你歇歇就歇歇,來陪我抽桿煙。”
蘇清璇好奇地看著男友卷起褲腳下了田。
“你還會干農活?”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劉清明此時扛著個鋤頭、脖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搭了條白毛巾。
頭上戴了頂不知道哪里弄來的草帽。
襯著他健壯的身體。
活脫脫一個農民的模樣。
看著男友有些黝黑的臉龐。
蘇清璇突然心里一疼。
劉清明咧開嘴,露出八顆大白牙。
“大小姐,想不想體驗一把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
蘇清璇直搖手:“你這個大騙子,又想捉弄我?!?/p>
劉清明笑著說道:“不真正干過,你永遠不知道,農業(yè)是怎么回事,農民究竟有多累多苦,他們的付出和收獲有多少地不對等,也不會真正了解,種板藍根,會不會增加農民負擔?!?/p>
蘇清璇蹲在田埂上,看著男友在烈日陽光下?lián)]汗如雨,聽著他真摯的話語。
突然明白他的用意。
鄉(xiāng)鎮(zhèn)干部,很多時候就是這么樸實。
男友之所以受到全鄉(xiāng)群眾的愛戴。
就是這么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
鄉(xiāng)下不是浪漫輕松的田園詩意。
而是汗水落地一摔八瓣的辛苦勞作。
是身體力行地走入群眾。
理解他們,成為他們。
感動歸感動,她沒有跳下去幫他干活。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位置。
蘇清璇突然想到,新的課題。
如果用攝影機紀錄這個貧困鄉(xiāng)的變化。
可能對他們來說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