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回答道:“《襄陽記》記武侯征南蠻,馬謖獻策曰:‘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R謖雖非掌兵之才,然此言甚善。所謂手段,便是攻心。攻心有兩法,一是以利益攻,一是以文化攻?!?/p>
“何謂‘以利益攻’?”
“現(xiàn)在我們對南蠻的策略主要是封鎖,你越封鎖,他們就越窮,越窮就越想來搶;且民無財則輕死,輕死則不安居,不安居則斗狠,是故蠻亂多而不易平。大軍一至,蠻人無財一身輕,直接逃遁了事;軍隊一撤,蠻人再出,如此循環(huán),豈有止境?
所以不要封鎖,要交通!不要禁商,要通商!我富于蠻,人口多于蠻,享受過于蠻,貨物優(yōu)于蠻,文化精于蠻,交通怕什么?要鼓勵行商至蠻,也鼓勵蠻人來我們這兒賺錢!讓他們見識這兒的花花世界!有災荒,捐些食物用品;無災荒,低價賣些甚至可以送些東西去!成本要不了多少,主要是養(yǎng)成他們的需求,開闊他們的眼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漢地百物,令人心發(fā)狂!
讓他們模仿,引導他們開荒,借貸種子耕牛農具,讓他們什么賺錢種什么!不要怕蠻人賺錢,能賺錢才能花錢!讓他們賺!鼓勵他們賺!他們越賺越不輕死!越賺越安土重遷!只要需求養(yǎng)成,這些錢到時都得流回來。流回來也別舍不得花,別搞小家子氣那一套。
賄賂他們的酋長,讓他們中的重要人物在我們這兒有產業(yè),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深度的利益捆綁!到時蠻族中誰要想開戰(zhàn),誰就是公敵!不用我們出手,他們那些在漢地有產業(yè)的頭領就不能答應!你如果能讓蠻人感覺跟著我們有錢賺,那傻子才造反呢......”
王揚只是給蕭寶月蜻蜓點水地說了一下,并沒有深入,但蕭寶月已聽得心潮起伏,思緒激蕩!
她自詡才略過人,卻從來沒有用這種思維想過問題!一時間諸種想法紛至沓來,是一念未平,一念又生!
王揚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起了個頭,但以蕭寶月的聰明干練,卻已經想到如何選用南蠻中的一族做試點,又如何借此挑起周圍幾蠻的爭端,然后再借調停之機,介入蠻部。
可聰明人想問題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想法太快太多,這點尚沒想完,又開始想哪些物品最適合銷往蠻族,又如何給商人政策便利,吸引他們販貨蠻漢間,總之心情激蕩之下,思維高度活躍,一顰一笑間,更增嬌媚。
王揚見蕭寶月想得入神,便道:“這樣,今天太熱了,我先回去沐浴更衣,等四天后再接著聊。”
蕭寶月哪肯放王揚走:“要沐浴有何難?來人,侍奉王公子沐??!”
......
王揚在兩個侍婢的服侍下,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又換上了蕭寶月差人新買的,紅縠勾邊的銀白紗衣,系一條繡金文的紅腰帶,瀟灑之中,又增了幾分邪魅貴氣。
王揚剛洗完澡,不愿再坐在太陽下頭,便道:“天太熱了,我進屋跟你說吧?!?/p>
蕭寶月臉色一冷:“王揚,你別得寸進尺?!?/p>
王揚一笑:“道不輕傳,法不空授,張良三拾履而得黃石授兵法,劉備三顧草廬乃能聞隆中之對,如今你連屋子都不讓我進,還想聽真東西,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蕭寶月俏臉含冰,沉默良久,咬牙道:“好?!?/p>
......
“來,把冰塊往我這兒挪點?!?/p>
“烏梅汁加冰?!?/p>
“在屋里就不用扇風了,我折扇呢?把我折扇拿來。”
蕭寶月瞇著眸子,看王揚使喚她侍女。
冷冷問道:“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嗎?”
王揚隨口說:“開始什么?”
蕭寶月臉露殺氣。
王揚忍笑:“哦!開始說是吧。剛才說到哪來著?”
“你說攻心有兩法,一是以利益攻,一以文化攻。剛才講的利益攻,那什么是‘以文化攻’?是指傳詩書禮樂嗎?”
“以利益攻,說白了,就是經濟賄賂。以文化攻呢,名之‘文化輸出’。要讓他們認同、喜愛我們的文化。從語言到服飾,從習慣到愛好,從音樂到飲食,從信仰和妝容,都要培養(yǎng)。給他們的大族子弟開方便之門,讓他們來我朝官學就讀。讀得好的,可以允許做官。這些人將來都可能回族掌權,要想辦法讓他們親附,培養(yǎng)代言人。
蠻區(qū)也可以辦學堂,招收蠻族子弟,說漢語說得好的,學經典學得佳的,有優(yōu)待獎勵,可以給與經濟上的補助。再挑選優(yōu)秀人才送入州郡,進一步培養(yǎng)。學堂要教史書,但這史書得重新編,著重寫漢蠻同源同祖,講和平可貴,互助互利;講戰(zhàn)爭殘酷,開戰(zhàn)之后,如何凋敝。要多寫和,少寫戰(zhàn);多寫同,少寫異;這個就看執(zhí)筆者下筆的分寸了。
分寸好的,就算寫連年廝殺,也能讓人感覺和則兩利,分則兩害,這叫卒章顯志,歸之于正;分寸不好的,即便寫守望相助,同心同德,也讓人感覺虛假諷刺,心生抵觸。要培養(yǎng)蠻族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要讓蠻族有歸屬感,真正感覺自已是我朝的一部分。國族國族,先國而后族,國家認同要高于民族認同;要建立并強化蠻漢同屬于中華一族的概念,《禮運》中說:‘圣人能以天下為一家’,天下都能一家,蠻漢怎么不行?說是兩族,其實是一族,所謂多元一體......”
蕭寶月越聽越入神,心中既驚且佩,以前只當王揚狡獪油滑,在經學上有非凡造詣,歌詩寫得不錯,但不過一才子爾,沒想到竟能有如此宏大深邃的見地!古代那些帝王之師,不過如是矣!
待王揚說完,蕭寶月又細細想了一番,不由得感慨道:“此論可抵雄兵三十萬!”
王揚明明藏了許多不說,并將具體推行之法隱去,最多也就是提供了個思路,還是不完整的思路,所以聽蕭寶月竟然沒有絲毫畏難的情緒,倒有些好奇:“你不認為此策難以推行嗎?”
蕭寶月目光微凝:“事不能因為難便不做。無能者無一策之奇,只知空言難行,于事無補。能者知難而不畏難,仔細籌算,悉心謀劃,假以時日,總能辦成。若真能實施,當可立三百年不拔之基。”
王揚聞此言,重新看向蕭寶月,目光鄭重了幾分。
蕭寶月沉思片刻,又說道:“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后漢徙羌于關中,卒有羌禍,搖動數(shù)州。魏晉招撫夷狄,后五胡迭起,兩京淪喪。今若開放邊境,交通往來,使蠻人盡睹我守備虛實,險要曲折,日積月累,族類蕃息,一旦有變,則如害起肘腋,寇發(fā)心腹,那此前的優(yōu)待,輸利送文,豈不是都成了養(yǎng)寇之舉?”
王揚微笑說道:
“胡夏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漢晉徙胡而不治胡,無治化之策,亦無兼愛之心,徑使其與百姓雜處,為吏民侵刻,故匈奴言‘晉為無道,奴隸御我’;江統(tǒng)謂‘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于骨髓’。加之生計艱難,屢受盤剝,老弱餓殍于野,丁壯憤懣于心,豈有不反之理?不說胡民,當此境遇,雖漢民亦反也!
只知徙胡而不知治胡,是為養(yǎng)寇;
只知治胡而不知教胡,是為遺憂;
只知教胡而不知化胡,是為權宜;
只知化胡而不知制胡,是為盡善。
雖盡善,未能盡美。
化而能制,方為盡善盡美之道!
能如此,則不是養(yǎng)寇,而是養(yǎng)民養(yǎng)兵!
王者之道,凡治下之民皆能善養(yǎng)!凡治下之兵皆能為用!
彼饑我食,彼凍我衣,彼冤我拯,彼溺我救!
往而征之,誰能相抗?
此之謂仁者無敵也!”
蕭寶月聽得全身酥麻,心臟砰砰直跳,顫聲問道:“敢問公子制胡之策?”
王揚笑而不答。
蕭寶月心潮澎湃,思緒激越,盯著王揚,目光片刻不離:“公子之前不是說,要王霸道雜用嗎?所以公子說的制胡,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霸道!”
王揚呷了口烏梅汁,悠然說道:“這霸道就不給你講了?!?/p>
蕭寶月愕然:“為什么?”
王揚聲音淡淡:“你已經夠霸道的了,若再教你霸道,則蠻族無遺類矣?!?/p>
蕭寶月如被當頭澆了盆冷水,頓時僵??!
然后看著王揚,咬唇不語。
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想叫人把這家伙拖出去打一頓。
但她還是忍住了,調整了一下狀態(tài),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微微垂首,幾縷發(fā)絲順著如畫的臉頰滑落,顯出無限軟媚風情,惹人憐惜:
“公子說笑了,我一個弱女子,不過虛張聲勢,霸道兩字,實不敢當。不過以公子胸襟之廣,見聞之博,自不會與我計較。但總歸是我行事有差,還望公子多加指正,不吝賜教?!?/p>
王揚打了個哈欠,對眼前傾城美色,視而不見,懶懶道:“再說吧,我乏了,先回了。”
蕭寶月袖中玉手緊緊攥著,臉上笑容不減:“好,我送公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