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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沈煉的苦心

戚繼光目光陡然銳利,冷冷道:

“這是沈巡撫的原話?呵,本官并未接到朝廷的旨意,說清丈事宜需稟報(bào)沈巡撫,需事事請示沈巡撫。”

做了這么久的官,新任蘇皖巡撫沈煉又稱得上頂頭上司,若對方只是擺官威,便是再過分十倍,戚繼光都不會大動肝火,更不會對此幕賓如此態(tài)度。

主要是沈煉手伸的太長了。

完全達(dá)到了僭越的程度。

如若戚繼光照做,那他也是僭越。

對清丈田畝,戚繼光已決心上綱上線,做好了上得罪京官,下得罪士紳的心理準(zhǔn)備。

可若是再讓他擔(dān)上僭越之罪,無論如何也不能忍。

“戚將軍息怒,不至于此?!毙煳家琅f笑瞇瞇的模樣,“還請戚將軍屏退左右?!?/p>

親兵是隨戚繼光刀山火海拼殺出來的,其可信任程度猶勝手足兄弟,而且,戚繼光也需要一個(gè)見證者。

于是硬邦邦道:“不必!”

“那在下沒話說了?!毙煳紨偭藬偸?,一臉淡然。

戚繼光額頭青筋暴起,冷笑道:“好一個(gè)宰相門前七品官,你一個(gè)不入流的巡撫幕賓,都不是朝廷官員,也敢如此與我說話?怎么,這也是你家沈巡撫教的?”

徐渭慌忙躬身一揖,干笑道:“如果戚將軍覺得在下冒犯,在下甘愿受罰?!?/p>

“好一個(gè)書生,好一張利嘴?!逼堇^光是真的怒了,“傲慢無禮,反倒成了本官心胸狹窄,好啊……”

左右親兵更怒,已然怒目圓睜,只等自家大人一句話,便要將這人一口伶牙俐齒一顆顆打掉。

不料,自家大人的話卻是:“你先出去?!?/p>

“是!”

兩個(gè)親兵一抱拳,狠狠瞪了徐渭一眼,這才不忿的離去,并將門帶上。

人一走,徐渭立馬換了一副姿態(tài)。

徐渭撩袍拜倒,恭聲道:“在下徐渭,參見戚將軍?!?/p>

戚繼光有些錯愕,隨即嗤笑道:“怎么,這會兒知道禮數(shù)了?”

“戚將軍的剿倭事跡,在下早已如雷貫耳,對戚將軍神往已久,剛才那般,實(shí)有苦衷,還請戚將軍給在下一個(gè)解釋的機(jī)會?!?/p>

戚繼光深吸一口氣,淡淡道:“起來回話?!?/p>

徐渭緩緩起身,一臉誠摯的說道:“請將軍移步,去里屋相談!”

戚繼光皺了皺眉,徑直走向里屋……

徐渭也連忙跟上。

“說吧?!?/p>

徐渭誠懇道歉:“在下方才冒失無禮,還請戚將軍恕罪?!?/p>

“呵,說有用的吧。”

“戚將軍之胸襟,令在下汗顏?!毙煳脊傲斯笆郑?,“沈大人此舉,嚴(yán)格來說,稱得上僭越?!?/p>

戚繼光實(shí)沒想到對方會如此說,一時(shí)給整不會了。

卻聽徐渭又說:“在下不是信不過戚將軍的親衛(wèi),而是門外有衙門的雜役,故才如此那般。想來戚將軍清楚,您現(xiàn)在是萬眾矚目,身邊眼線眾多,機(jī)密之事不得不防?!?/p>

戚繼光怔了怔,語氣放緩了許多。

“你是故意激怒本官?”

“呃……是?!毙煳颊f道,“如此,旨在讓外人相信,戚將軍有不得已的苦衷?!?/p>

戚繼光怔了怔,又瞧了眼手中書信,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如此,沈巡撫這封信,也是故意如此?”

徐渭松了口氣,由衷道:“戚將軍果然英明睿智……”

“少拍馬屁!”戚繼光打斷說,“為何明知是僭越,還要僭越?”

“是啊,明知是僭越,還要僭越。”徐渭望著戚繼光,輕輕道,“戚將軍還不明白嗎?”

戚繼光怔了怔,驚道:“沈巡撫要替我扛?”

徐渭也是一怔,隨即嘆服道:“原來,戚將軍也做好了上綱上線的準(zhǔn)備了。”

“好吧……”

戚繼光嘆了口氣,指了指一邊椅子,“坐下說?!?/p>

徐渭拱手稱謝,走到一邊坐了。

“其實(shí),沈巡撫不必這般的。”戚繼光說道,“此事已經(jīng)很明顯了,我上綱上線,京中 的那些大人們會對我咬牙切齒,我不上綱上線,京中那些大人們亦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我只能上綱上線。沈巡撫如此,反倒讓我更被動。”

“哎?不然!”

徐渭解釋道,“倭寇雖不足懼,可若一旦泛濫,對江南工商業(yè)的打擊不可謂不大,沈巡撫正是深知這一點(diǎn),才如此這般?!?/p>

徐渭正色道:“如此旨在讓人知道,戚將軍是奉命行事,既然是奉命行事,那即便事后朝廷真就定僭越之罪,也是定沈巡撫的罪,而非戚將軍!”

文官瞧不上武將,武將亦看不起文官。

自大明伊始,乃至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可今日,戚繼光是真的有被感動到。

戚繼光終于明白,為何信中內(nèi)容會那般狂妄,一個(gè)小小的巡撫幕賓,亦那般拿腔作勢,如此,只為洗脫他的責(zé)任。

“唉,拿兩省巡撫換一個(gè)武將,戚某何德何能?”

徐渭正色道:“戚將軍此言差矣,無論楊巡撫,還是沈巡撫,論對東南沿海的重要性,都不及您,身居高位者,當(dāng)惜身才是!”

戚繼光苦笑搖頭:“我還不敢自詡高于兩省巡撫。”

“呵呵……戚將軍過謙了?!毙煳脊ЬS的了句,絲滑的轉(zhuǎn)移話題,“沈巡撫有真心之語,卻不能書于紙上,沈巡撫遣在下來,正是為了讓戚將軍明白沈巡撫的心跡?!?/p>

“戚將軍胸襟氣度非凡人能及,亦是英明睿智,倒顯得在下可有可無了?!毙煳加樞Φ溃安贿^,在下既然來了,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還請戚將軍莫嫌煩。”

戚繼光明白對方是怕他事后再起疑,也是出于堅(jiān)定他的信心,讓他相信沈煉是真心要一力承擔(dān)。

戚繼光不介意讓對方也安心。

“本官理解,你大老遠(yuǎn)跑來也不容易,你說吧?!?/p>

徐渭深吸一口氣,道:“沈巡撫是錦衣衛(wèi)出身,這點(diǎn),想來戚將軍也是知道的?!?/p>

戚繼光頷首:“知道,本官第一次奉皇命進(jìn)京,便與沈巡撫打過照面,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p>

“其實(shí),沈巡撫之前還任職過知縣,早在任職知縣的時(shí)候,就與永青侯結(jié)交了?!毙煳颊f道,“永青侯的事,想來戚將軍最是清楚,實(shí)不相瞞,沈巡撫來江南,也有永青侯舉薦的原因。沈巡撫說,他相信永青侯的眼光,也請你相信永青侯的眼光?!?/p>

二人雖打過一些交道,卻沒什么交情。

沈煉唯一想到的可行之法,就是通過永青侯,建立信任的橋梁。

戚繼光微微頷首,道:“這些,我有聽永青侯說過?!?/p>

頓了頓,“你也知道永青侯?”

“只限于知道?!毙煳伎嘈Φ溃岸噘嚄钛矒?、沈巡撫,在下才有幸得知這等秘事,實(shí)不相瞞,在下起初也是不信的?!?/p>

戚繼光笑了笑:“眼見為實(shí),你不信也正常,你相信才令我意外?!?/p>

徐渭笑了笑,重回正題:“清丈田畝期間,凡遇阻礙,戚將軍以勢壓人即可,一切壓力盡數(shù)甩手沈巡撫,還請戚將軍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p>

不等戚繼光再說,徐渭又補(bǔ)充道:

“一人承擔(dān)遠(yuǎn)比兩人承擔(dān)要輕,要輕太多?!?/p>

這話不假,若兩人一起承擔(dān),事后問責(zé)的話,僭越之外,還要加一個(gè)朋黨,努努力,還能再加上‘預(yù)謀’之罪。

戚繼光默然頷首,神色抑郁。

“唉,是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p>

“戚將軍切莫如此作想,武將有血性,文官亦有風(fēng)骨,此事交由戚將軍,于戚將軍而言本就不公,這是文官之過。若再讓戚將軍頂鍋……那我大明的文官,可真就爛到骨頭里了?!?/p>

戚繼光也不是矯情之人,深吸了口氣,說道:“回去告訴沈巡撫,本官會奉命行事!”

“戚將軍不愧豪杰!”

“呵,”戚繼光苦笑笑,“剛才……本官沖動了些。”

“戚將軍言重了,分明是在下言語無狀?!毙煳济槠堇^光挽尊,再次絲滑的轉(zhuǎn)移話題,“還請戚將軍再幫個(gè)忙,陪著在下演完這場戲。”

戚繼光怔了下,隨即明悟。

“好說……”

~

“混賬東西,此事在我,在江南各省府州縣,”房間里驀然響起戚繼光的咆哮,“別說你一個(gè)小小的幕賓,便是他沈煉過來,也不敢如此給本官說話,滾!”

“嘭——!”

房門倏地打開,徐渭狼狽逃竄,卻被戚繼光一腳踹在屁股上,幾個(gè)踉蹌摔倒在地,好不狼狽。

戚繼光喝道:“區(qū)區(qū)一個(gè)幕賓也想讓本官低頭?讓沈煉來!”

徐渭咬牙切齒:“戚將軍,你敢忤逆巡撫大人?”

“呵呵!”戚繼光冷笑道,“清丈田畝是皇上委任本官負(fù)責(zé),他沈煉想橫插一腳搶功?做夢去吧!”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戚繼光敢不敢真的忤逆巡撫!”

戚繼光面色陡然一沉,怒道:“沈煉安敢如此?”

“敢不敢的,你不是知道嗎?”

徐渭冷笑,“信中已經(jīng)寫明了,你只要敢忤逆巡撫大人,就等著被治罪吧?!?/p>

言罷,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就走。

‘話說,戚將軍的勁兒可真大,疼死我了。’

戚繼光面色難堪,咬牙切齒好一陣兒,最終,頹然一嘆,猛地關(guān)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