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p>
張居正說道,“這是至理,也是亙古不變的主題?!?/p>
錨定好主題,張居正開始言之有物的娓娓道來……
“大明如今之情勢,其實歷代王朝也出現過,縱觀歷史,不過是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盛極必衰、否極泰來。比如:開創(chuàng)開元盛世的是唐玄宗,送葬盛唐的也是唐玄宗……”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興衰只在一念間,我們只能時刻保持如履薄冰的謹慎……這也是大明得以有今日的原因所在?!?/p>
張居正正色道:“大明今日當然好,可也正是因為好才使人憂心,比如說:人心浮雜?!?/p>
“人心何以浮雜?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人不知足,好了還想好……可換個角度想想,不知足才能造就盛世,人們向往更美好的生活,本就無可厚非……”
“我們當然要有警惕心,要時刻保持憂患意識,可不能因此去否定這個盛世,更不能去崇古,幻想回到過去……”
少年適時提問:
“張大學士以為該當如何?”
張居正說道:“私以為,當基于時下的種種情形,去引導百姓的浮雜之心沉靜下來,去宣揚正確的價值觀念、道德觀念?!?/p>
“具體呢?”
“比如學塾,比如報紙,通過宣揚正面的典型范例、批判反面的典型案例的方式,為百姓塑造一個正確的認知觀念?!?/p>
說到這,張居正看了李青一眼,隨即道:
“說起人心浮雜,江南最為嚴重,之前我在南直隸時,曾與海瑞、趙貞吉、徐渭,就此事與永青侯進行了深入探討……”
“最終認為,人心浮雜的問題是國之發(fā)展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階段?!?/p>
“只要我們正確的認識它、謹慎對待它,它并不可怕?!?/p>
張居正說道,“這個問題早就存在了,且也早就在著手解決了,廣建學塾是,開辦報刊是,宣揚海瑞的事跡是……只是暫時還未取得太大的成效而已?!?/p>
少年不由看向李青,目光更為欽佩。
原來李先生早早就布局好了……
朱翊鈞神色輕松了許多,再次提問:“張大學士可有盡快取得成效之法?”
張居正卻是微笑說道:“殿下如此,便是著相了?!?/p>
“著相?”
張居正含笑道:“殿下方才說人人好利非是壞事,其實,從某些方面來說,人心浮雜也一樣不全是壞事。”
“怎么說?”
“人心浮雜是人人好利的底色,亦或說,是人人好利的衍生,其根本也是人人好利?!?/p>
張居正說道,“人心浮雜只是好利之心更為突出的體現罷了,就比如說——笑貧不笑娼!”
“這正是人們過分求利的表現,農戶過分求利,會更工于農耕,工人過分求利,會更工于工作……人人好利,人人上進,人人上進,國家才能昌盛,才更有未來?!?/p>
朱翊鈞緩緩點頭:“張大學士此言在理,凡事多有兩面性,不應偏用偏廢,是為中庸也?!?/p>
“殿下英明!”
張居正心懷大慰。
其實,大是大非一道上,太子已然沒有了學習的必要。
之所以還要學習,也只是因為太子需要對臣子有一個清晰的認知。
張居正趁勢說道:“方才張詹事以禮運為殿下授課,闡述其義時雖有偏頗,卻也是為了主張不應偏用,殿下天資聰穎,當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才是?!?/p>
朱翊鈞一怔,隨即明悟。
張居正這是在告訴他,不要逮著臣子的錯處不放,不然,只會是臣子有言也不再敢言。
再想起張四維之后,詹士府再無一人敢上講臺,少年暗暗一嘆,道:
“張大學士之言甚有道理,本宮明白了。”
接著,少年又望了眼李先生。
見李先生神色淡然,面色恬靜,并無失望之色,這才稍稍放了心。
李青起身笑道:“你們繼續(xù)吧,我就不打擾了?!?/p>
“先生不妨也上去講一講吧?”少年趁勢道,“一堂課又用不了多少時間,要是皇爺爺需要,隨時停下便是了?!?/p>
張居正也道:“侯爺當前,下官這點墨水就不夠看了?!?/p>
李青失笑搖頭:“不了。我得走了。”
“走?”少年一驚。
張居正也是一怔,隨即釋然。
詹士府一眾人員也投以驚詫目光,心中卻是大為輕松。
太子殿下就夠難對付了,要是永青侯時不時再來學堂,那還講個屁啊,都不夠丟人現眼的。
少年悶悶道:“先生不是說……還要為皇爺爺調養(yǎng)一段時間嗎?”
“你皇爺爺讓我走的?!?/p>
“皇爺爺讓你走你就走……”少年忽然覺得如此說太不妥當,轉而道,“皇爺爺的龍體也一樣重要啊?!?/p>
李青笑著說:“正是因為太上皇的龍體已然無恙,才讓我走的啊?!?/p>
“這樣啊……”
少年情緒低落了幾分,朝張居正道,“張大學士,上午的課程就先到這里,下午再補上可以嗎?”
張居正當然不會拒絕。
“可以?!?/p>
少年當即起身道:“先生,咱們出去聊吧?!?/p>
李青好笑:“都多大了……”
“走啦走啦?!?/p>
~
大殿。
少年為李先生倒了杯茶,問道:“先生此次去日本國,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李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我可說不好,可能半年,可能一年,也可能更久些。”
少年悶聲道:“這可不能說不好,你說不好……皇爺爺呢?”
李青保證道:“這一點說的好,我會在你皇爺爺說不好之前趕回來?!?/p>
少年沉默。
李青笑著說:“方才表現不錯?!?/p>
“是吧?”少年笑了一下,又不笑了。
“不過張居正說的也對,不要一味的揪著錯處不放,不然,就沒人敢說話了。”李青溫和道,“言官風聞奏事何以無罪?便是這個道理!”
“我明白?!鄙倌陣@了口氣,認真道,“先生,等我做了皇帝,你就不要四處奔波了?!?/p>
“這么自信?”
“就是這么自信!”少年老氣橫秋道,“其實,先生你也沒多少東西可以教我了?!?/p>
李青啞然。
“少年人,別太放肆。”
“放肆?”
“做人別太放肆?!?/p>
“……好吧。”少年無奈道,“我真不是驕傲自大,而是你教我的東西,我都吃透了。”
李青笑問道:“既如此,還需要我的輔佐嗎?”
“我……”少年別過頭去,哼道,“不需要!”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我說的……!”少年氣郁道,“先生你對我遠沒有我對你真心!”
李青好氣又好笑,問道:“你還要我怎么真心?”
少年一下就不說話了,內疚極了。
“其實,你說的也對,我的確沒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崩钋嘤迫坏?,“雖然我教你的時間不長,可能教的、該教的,基本都教了?!?/p>
少年垂下頭,怔然說道:“先生教的我東西很多,可先生教我的東西也很少。”
“什么時候多?”
“剛才懟張四維的時候……感覺先生教了我很多。”
“什么時候感覺少?”
“現在!”
李青啞然失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這個……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因為我只教你了‘道’,卻沒教你‘術’?!崩钋嗾f。
少年不解道:“先生為何不教我‘術’呢?”
“術有局限性,也有時效性,不是不教,是教了無大用處,且還會分散你的精力?!崩钋囗庑廊?,“大明這么多皇帝之中,真要說,沒有一個是蠢人,可要論誰最聰明……你當仁不讓?!?/p>
“我……我這么厲害?”
自信的少年有些不自信了,“我比皇爺爺還厲害?”
“當然?。 ?/p>
李青柔聲說道,“這一代又一代的經驗……包括我的逐年累積下的經驗,可是一股腦都傳給了你呢。你站在了前人肩膀上,自然比前人優(yōu)秀!”
少年怔然,隨即坦然接受了李先生的褒獎。
“其實……不是我厲害啦,是你們厲害?!?/p>
李青幽幽一嘆,道:“可如今的大明治理起來,難度也比前人在位時,要難,要難很多?!?/p>
少年嘿嘿一笑:“這個我知道,皇爺爺早早就說過了,不止一次的說過,不過我有信心!”
隨即又斂去了笑,希冀道:“明年我就要登基做皇帝了,李先生……你可以回來參加我的登基大典嗎?”
李青略一遲疑,道:“只要情勢不是太緊急,我會回來的。”
這不是寵溺。
少年雖成熟,雖老成,可也還是少年,這個年齡段的少年,對情感的需求最大。
若是太冷冰冰,會導致他對別人也冷冰冰的,雖說帝王冰冷些未嘗不好,可帝王也是人,也當具備人情味兒。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這次還是拉個勾吧?!鄙倌暾f道,“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也是最值得被銘記的時刻,因為登基之后……我就不是少年了?!?/p>
李青含笑點頭,與其拉了勾……
“好了,我要走了。”
李青起身就走,步子極快。
少年想追,卻忍住了,“先生……可一定要守諾??!”
李青步子不停,只是搖了搖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