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陽散人于崔府之中,為劉靖求親之時。
另一支隊伍,正踏著沉穩(wěn)而堅定的步伐,向著歙州的方向歸去。
玄黑色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面上的“劉”字龍飛鳳舞。
是三百玄山都的精銳甲士,他們身著統(tǒng)一的玄色鐵甲,腰懸橫刀,背負勁弩,沉默地簇擁著中軍處的那道身影。
主帥劉靖身披銀亮明光鎧,端坐于紫騅馬上,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連綿的青翠山巒。
饒州的喧囂與紛擾,已被他盡數(shù)拋在身后。
那里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定下。
民政方面,大小事務皆已步入正軌,新政的推行雖有阻力,卻已是大勢所趨,運轉井然有序。
軍事上,季仲與莊三兒正厲兵秣馬,對新降的士卒加緊整軍操練,力求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其打造成一支能戰(zhàn)之師。
而甘寧,則坐鎮(zhèn)鄱陽湖畔,一面督造樓船、蒙沖等各式戰(zhàn)船,一面廣招昔日水寇與沿湖漁民,著手組建一支真正屬于劉靖的水師。
按照早已擬定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對信、撫二州的危全諷兄弟用兵,至少要等到三五個月之后。
秋收的糧草入庫,新練的士卒成軍,強大的水師初具規(guī)模,屆時三路并進,方有一戰(zhàn)而定的把握。
此刻的他,留在饒州已是無事可做。
況且,林家的人已經(jīng)到了歙縣,總不好一直晾著不見。
林家名頭雖不如五姓七望那般響亮,可實則也不弱,廬州林氏乃是九牧林分支之一,盤踞江淮二百余年,幾乎等同于唐朝國祚。
雖說自黃巢之始,又歷經(jīng)的高駢之事,林家不復往昔,可世家到底是世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若能得林家相助,他的實力將再上一個臺階,并且為往后經(jīng)略江南埋下伏筆。
不過,劉靖用世家,卻也防著世家。
日后若真能定鼎天下,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他自然會銘記,并投桃報李,可想要恢復往日世家門閥與皇帝共天下的盛況,那絕無可能。
作為一個穿越者,熟知唐之后的歷史,能拿出來敲打世家門閥的手段太多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回去籌備那場遲來的婚事,正式迎娶崔鶯鶯。
一想到那個明眸皓齒、天真爛漫的女子,劉靖的眼神便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與來時的行色匆匆、一日百里不同,此次歸途,劉靖刻意放慢了行程。
他存了沿途視察地方、考核官吏的心思。
第一站,便是婺源。
當夕陽的余暉將天邊的云霞染成一片絢爛的橘紅時,劉靖一行抵達了婺源縣城。
城門口,新任縣令方蒂早已率領縣丞、縣尉、主簿等一眾官吏在此恭候多時。
隊列排得整整齊齊,衣冠也一絲不茍,但那股自上而下彌漫開的緊張,卻如同實質(zhì)。
“下官方蒂,恭迎刺史大人蒞臨!”
見到那面熟悉的玄黑大旗出現(xiàn),方蒂心臟猛地一縮,連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對著緩緩行來的劉靖深深一躬,姿態(tài)謙卑到了極點。
他身后,那群平日里在縣中也算頭面人物的官吏,則更是齊刷刷地躬身作揖,望著鞋尖,連大氣都不敢喘。
劉靖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
他并未急著去扶起任何人,只是將馬韁隨手遞給親衛(wèi),目光平靜無波地從方蒂,再到他身后跪倒的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不必多禮。?!?/p>
他的聲音不大,平平淡淡,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本官此番只是歸途路過,順道看看地方。方縣令,不必如此大張旗鼓?!?/p>
“謝刺史!”
眾官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方蒂則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一眼這位年輕得過分的頂頭上司。
不過數(shù)月未見,經(jīng)過饒州一戰(zhàn),他只覺自家這位刺史身上的氣勢似乎比往日更甚了幾分。
“刺史一路車馬勞頓,下官已在館驛備下薄酒,為刺史接風洗塵?!?/p>
方蒂連忙再次躬身,側身引路,姿態(tài)愈發(fā)恭敬。
劉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邁步向城內(nèi)走去,玄山都的甲士沉默地分列兩旁,將所有無關人等隔絕在外,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入了城。
館驛之內(nèi),早已清場。
雅間中,酒菜精致,香氣撲鼻,但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方蒂親自執(zhí)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劉靖斟滿一杯,雙手奉上時,手腕竟有些微的顫抖。
劉靖端起酒杯,并未飲下,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目光低垂,似乎在研究著杯中酒液的色澤。
整個雅間落針可聞,一眾婺源官吏正襟危坐,連呼吸都刻意放緩,額角已經(jīng)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現(xiàn)在才要開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劉靖忽然開口了。
“方縣令,我問你,這幾個月,婺源的春耕,做得如何?”
來了!
方蒂心頭猛地一緊。
這是刺史大人對他這位新任縣令的第一道考題!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躬身回道:“回刺史!下官時刻謹記刺史鈞令,抵達婺源之后,便立刻著手安撫流民,清丈田畝,勸課農(nóng)桑?!?/p>
“如今……如今已讓近千畝拋荒之地,重新種上了莊稼!”
他說出“近千畝”這個數(shù)字時,臉上沒有半分邀功的自豪,反而充滿了忐忑。
劉靖聽完,臉上依舊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將目光從酒杯上抬起,緩緩投向他,語氣平淡得像是在稱贊鄰家的收成。
“近千畝……看來,方縣令與婺源的世家們,談得不錯。”
這句輕飄飄的話,落在其他官吏耳中,或許只是尋常的褒獎。
但落在方蒂耳中,卻只覺得刺耳!
談得不錯?
“談”?
在刺史大人耳中,這個“談”字,究竟意味著什么?
是代表自已無能,只能與那些根深蒂固的地方豪強虛與委蛇,靠著妥協(xié)與讓步,才換來這么一點微不足道的“政績”?
還是代表著自已與那些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世家大族之間,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利益交換與勾結?
一瞬間,方蒂的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離他遠去,只剩下自已擂鼓般的心跳。
他最怕的,從來不是世家的陰謀報復,也不是鄉(xiāng)里愚民的戳脊梁咒罵,他唯一怕的,就是來自刺史的猜疑!
他是一個毫無根基的寒門士子,所有的權勢、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都系于刺史一人之身。
一旦被劉靖認為不忠,或是有了二心,那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股恐懼,瞬間壓倒了連日來所有的委屈。
必須解釋!
立刻!馬上!
“噗通!”
方蒂猛地離席,雙膝一屈,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響,卻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份毅然決然的姿態(tài),讓整個雅間的空氣都為之凝固,所有的官員都駭然變色。
他的聲音不大,卻因為極度的壓抑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絲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驚恐。
“刺史明鑒!下官……不敢‘談’!也……不配‘談’!”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還算清明的眼睛,此刻因恐懼和激動而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他死死地盯著劉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搶!是奪!”
“刺史有所不知,婺源之地,與別處不同!”
“此地山多田少,寸土皆為世家所有!流民涌入,在他們眼中便是蝗蟲。”
“他們寧可讓成片的土地荒蕪著,長滿野草,也絕不肯讓一個流民染指分毫!”
“下官是奉刺史之命,以‘流民滋事,恐生禍端,需以工代賑’為由,強行從各家手中,將這些拋荒的田地‘搶’了過來!”
“此舉,已然徹底得罪了婺源所有士紳豪族!”
“他們視下官為眼中釘、肉中刺,日日派人到縣衙門前哭訴、咒罵,言語不堪入耳?!?/p>
“更有甚者,暗中串聯(lián),揚言要……要讓下官在任上,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這里,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以命相搏的慘烈。
“下官……是頂著滿門的性命,以雷霆手段,拿下了三家鼓噪最兇的劣紳,抄了他們的家,將主事之人下獄,這才將此事勉強推行下去!”
他說完,便重重地將頭叩在冰冷的地面上,緊張地等待著最后的審判。
然而,預想中的安撫或是斥責都沒有到來。
雅間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
劉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將那只盛滿酒的杯子在指間緩緩轉動,似乎在欣賞著杯中酒液因晃動而產(chǎn)生的漣漪。
這片刻的沉默,卻讓方蒂感覺比過去幾個月所承受的所有壓力加起來還要沉重。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就在方蒂幾乎要被這無形的壓力壓垮的時候,劉靖終于開口了。
“處置了幾家?”
方蒂一愣,幾乎以為自已聽錯了。
他連忙抬起頭,急聲答道:“回大人,三家!”
“都是當?shù)貦M行鄉(xiāng)里、民怨極大,此次鼓噪最兇的!”
劉靖唇角終于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
“才三家?”
“看來,婺源的世家,比本官想象的,要識時務一些?!?/p>
方蒂聞言,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蹭”地一下直沖天靈蓋!
他瞬間明白了!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刺史大人在乎的,是他這把刀,夠不夠快,夠不夠利,夠不夠狠!
他殺的人,還是……少了!
“下官……下官……”
方蒂的喉嚨一陣干澀,嘴唇哆嗦著,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本以為自已拿下三家已經(jīng)是驚天之舉,卻不想在刺史眼中,僅僅是“才三家”而已。
劉靖沒有再給他開口的機會,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從未發(fā)生過一般,將話題輕描淡寫地轉了回來。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方蒂身上,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
“近千畝的荒地?”
方蒂額角瞬間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他不敢再說“再增”,因為春耕時節(jié)已過,違背農(nóng)時便是欺君。
他腦中電光火石,話鋒一轉,將承諾放在了未來。
“回刺史!這近千畝的荒地只是開始!”
“下官已立下軍令狀,督促各鄉(xiāng)里正,務必在秋收農(nóng)閑之后、入冬之前,再為大人開墾出至少千畝的熟地,修繕水利,為來年春耕打好根基!絕不耽誤農(nóng)時!”
但這顯然不是劉靖的關注點。
他淡然道:“開荒是好事?!?/p>
“但若只重數(shù)目,不恤民力,那便是竭澤而漁,是取死之道?!?/p>
“我再問你,這三千畝地,可是你強逼著百姓,用鞭子抽出來的?”
方蒂心頭狂跳,連忙賭咒發(fā)誓般地喊道:“下官不敢!下官時刻謹記刺史‘民為邦本’的教誨,嚴令各級官吏不得強征民夫,更不許鞭笞百姓!”
“這些田地,皆是分到田地的流民感念大人恩德,自愿日夜開墾出來的!”
“那便好?!?/p>
劉靖這才點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劉靖便放下了筷子。
“明日一早,本官要下鄉(xiāng)看看?!?/p>
方蒂立刻起身,躬身應道:“下官這就去安排!”
……
翌日,天色微亮。
劉靖卻并未穿戴官袍,而是換下了一身甲胄,只著尋常的青色布衣,頭戴軟腳幞頭,僅帶了數(shù)名親衛(wèi),打扮得宛如一位游學的富家士子。
方蒂自然不敢怠慢,同樣換了便服,親自在前方引路。
一行人來到城外十里處,一片新開墾的農(nóng)田如同一幅綠色的畫卷,在晨光中緩緩展開。
田埂筆直如線,田塊規(guī)整方正,綠油油的秧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充滿了勃勃生機。
田間,十幾個農(nóng)人正彎著腰,赤著腳,在泥水中辛勤勞作,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背,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踏實的干勁。
劉靖翻身下馬,將馬韁交給親衛(wèi),徑直走向田埂。
一個正埋頭插秧的中年農(nóng)人見到身為縣令的方蒂,嚇得臉色一變,連忙要放下手中的秧苗行禮。
劉靖卻隨意地擺了擺手,溫和地示意他不必多禮。
那農(nóng)人見這位氣度不凡、卻毫無架子的“士子”如此和善,膽子也大了些,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便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埋頭干活。
劉靖看著他那黝黑發(fā)亮的脊背,和那片充滿希望的新綠,沒有開口問任何官面上的話,而是忽然輕笑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身旁的方蒂感慨。
“看來,這天下最管用的,不是官府的鞭子,而是自家碗里的飯?!?/p>
這話語調(diào)平淡,卻像長了眼睛一樣,說到了人的心坎里。
那埋頭干活的農(nóng)人猛地抬起頭,仿佛遇到了知音,臉上滿是激動和認同,也不管什么禮數(shù)了,大聲說道:“這位官爺!您這話可真是說到俺們心坎里去了!什么鞭子能有自家飯碗好用?”
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用胳膊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黝黑的臉上泛著興奮的光,指著這片望不到頭的新田,打開了話匣子。
“您是不知道??!以前這地都荒著,那些田主寧可讓地里長出一丈高的野草,也不讓俺們這些沒地的人碰一下?!?/p>
“如今好了,刺史來了,讓方縣令給俺們做主,俺們總算有地種了!”
“這地多種一畝,俺家娃就能多吃一整年的干飯!”
“誰還用人逼?俺們自個兒都恨不得一天當兩天用,晚上做夢都在插秧哩!”
這番樸實無華的話語,比縣衙里任何文書和匯報都更有力。
劉靖微微頷首,目光順著農(nóng)人手指的方向,看到田埂盡頭,一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年正挑著兩只不大的木桶,搖搖晃晃、卻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來,顯然是來給父親送水送飯的。
希望,正在這片土地上悄然生長。
他沒有去幫那少年挑水,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了田地。
那新修的水渠引來了山間的活水,清澈的渠水正緩緩流入田中,滋潤著嫩綠的秧苗,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欣欣向榮。
但劉靖的眉頭,卻在無人察覺間,微微皺了起來。
他忽然蹲下身,無視腳下濕滑的泥土,捻起一把濕潤的泥土,放在指尖細細地揉了揉,感受著其中的水分與黏性。
“方縣令,你過來看?!?/p>
他的聲音平靜下來。
方蒂心中猛地一咯噔,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連忙快步上前,躬身問道:“刺史,有何吩咐?”
劉靖指著那看似完美的水渠,又指了指田地里水位明顯偏深、泥土過于稀爛的一角。
“水渠修得不錯,引水灌溉,省了百姓多少肩挑背扛的力氣。這是功勞,我記下了?!?/p>
劉靖先是肯定了一句。
方蒂剛松了一口氣,以為是自已多心了。
“但是。”
劉靖話鋒陡然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刀:“你只想著引水進來,卻沒有想過,這水要怎么出去?!?/p>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錘。
“你告訴我,這泄洪的溝渠為何沒修?”
“是真的想不到,還是……有人不讓你修?”
方蒂臉色一僵,顯然完全沒有想到。
劉靖緩緩站起身,用腳尖點了點堅實的田埂,再度說道。
“這片新田的地勢,我剛才看過,北高南低。”
“想要順利排水,必然要挖穿南邊那幾家大戶的祖田和風水林?!?/p>
“你是怕徹底激反他們,怕動了他們所謂的‘風水龍脈’,給自已惹來天大的麻煩,所以就犧牲了這三千畝新田和數(shù)千流民的活路,是不是?”
方蒂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本以為自已將此事處理得天衣無縫,用一個看似完美的開局,暫時穩(wěn)住了局面。
卻不想,自已那點上不得臺面的妥協(xié),被刺史一眼就洞穿了!
劉靖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沒有再逼問,只是語氣平靜地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婺源多山雨,這一點,你不會不知道?!?/p>
“一旦天降暴雨,連下幾天,山洪裹挾著泥沙而下,你這片寄托著你所有政績和前程的良田,就會變成一片汪洋!”
“百姓們半年的辛苦,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fā)冰冷。
“到了那時,那些被你得罪的世家大族會第一個站出來,指著你的鼻子,罵你是無能的酷吏,是害民的災星?!?/p>
“他們再煽動那些一無所有、怒火中燒的流民鬧事……你猜,下場會是什么?”
方蒂聞言,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民怨沸騰的人間地獄。
他終于明白,自已那點看似聰明的“妥協(xié)”,在真正的上位者眼中,是何等幼稚可笑,又是何等致命的愚蠢!
看著幾近崩潰的方蒂,劉靖的語氣終于緩和了一些。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立刻傳我的將令下去,以刺史府的名義,征調(diào)民夫,即刻開挖排水主渠!”
“告訴所有人,這是我劉靖的命令!誰敢以任何理由阻攔,無論士紳豪族,一律以‘動搖國本、禍亂軍民’之罪論處,先斬后奏!”
“記住,你有先斬后奏的權力!”
“還有?!?/p>
劉靖轉過身,拍了拍那早已被這番對話嚇得不敢動彈的農(nóng)人,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你家開荒有功,本官記下了。”
“等排水溝修好,你再去縣衙找方縣令,領十斤豬肉。”
“告訴所有人,跟著刺史府好好干,就有肉吃!”
王二牛先是愣住了,隨即巨大的狂喜沖昏了頭腦,他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也顧不上滿身泥水,“撲通”一聲跪在泥地里,沖著劉靖連連叩首,語無倫次地喊道。
“謝刺史!謝青天大老爺!”
“草民給您磕頭了!給青天大老爺磕頭了!”
劉靖沒再看他,只是對依舊處于后怕中的方蒂說道。
“走吧,回城?!?/p>
回去的路上,方蒂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跟在劉靖身后半步之遙的位置,神情變幻不定。
有劫后余生的后怕,有對劉靖手段的敬畏,更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明悟。
他明白了。
刺史大人今日此行,根本不是來視察,而是來給他這個自以為是的學生,親身上了一堂關于權術與為官之道的實踐課。
這堂課的名字,叫“為政,即為戰(zhàn)”。
當晚,劉靖沒有再參加任何宴請,只是在館驛中安靜地處理了一些從饒州送來的公務。
第三日清晨,他便下令拔營,率部啟程,繼續(xù)歸途。
方蒂率領婺源一眾官吏,恭恭敬敬地送出城外十里。
臨別時,劉靖在馬上勒住韁繩,回頭看著依舊躬身肅立的方蒂。
“方蒂,記住,為官治民,不僅要防天災,更要防人禍。”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
“婺源真正的洪水,不在天上,也不在田里。亂世,當用重典。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屠刀好用?!?/p>
方蒂身軀一震,重重叩首在地,聲音嘶啞而堅定。
“下官……明白了!”
劉靖不再多言,雙腿一夾馬腹,沉聲喝道:“出發(fā)!”
玄甲黑旗,如一道黑色的洪流,滾滾向東而去。
方蒂抬起頭,癡癡地望著那遠去的玄甲黑旗,直到其徹底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
他緩緩起身,轉身望向不遠處的婺源縣城。
這一刻,他眼中的不安與迷茫盡數(sh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冰冷殺伐之氣的清明與堅定。
他知道,自已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