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p>
他身邊的軍士齊聲大喝,將石、箭傾瀉而下。
“殺?。?!”
梁乙甫前方,奔赴至此的河南騎士越來越多,也爆發(fā)出了整齊的殺聲。
而后,駭人的事情發(fā)生了:西原軍屢沖不開的軍陣,自動裂開。
可這裂開的軍陣中,竟有一騎騎戰(zhàn)馬,在月光下、踏馬走山,撞了過來!
這不是藝高人膽大,這簡直是不要命!
或是自逞英豪、或是建功立業(yè)之心太迫切……無論是哪種情況,足以說明這些河南騎士之士氣和戰(zhàn)心!
久戰(zhàn)的西原精銳終于頂不住了,開始連連后退。
“退!”
“退吧!”
“再不退!我們便走不了了!”
梁乙甫身邊,不斷傳來催促聲。
梁乙甫不甘轉(zhuǎn)身,倉皇道:“撤!”
他們登山快、下山更快。
前面有箭、石封路,后有河南騎士追趕。
隨著山勢走遠(yuǎn)漸陡,馬雖難行,但追的人可以安心放箭??!
如此,哪怕是精銳,在一轉(zhuǎn)頭后,也是各自亡命狂奔。
右賢王原先還想支撐一會兒,但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意義。
漢軍立在高處,并不下來接戰(zhàn),只管丟石拋箭;自已也不再以前進(jìn)為目標(biāo),那立在這能有什么用?
能飛到撤下精銳頭頂上去擋石頭嗎?
“撤!”
他嘆了一口氣,在后軍下令鳴金。
這一次突襲完全宣告失敗,接下來就是西原精銳的逃亡時間。
要說精銳就是精銳,沖殺夠猛,逃跑也夠快……膽子也夠大!
上方石如雨,為了撤退,他們硬是冒著石頭往下突。
被砸中的,無一不頭顱開花,一聲不吭的躺在山道旁。
有被巨石擦中身體的,半邊身子嘩啦一下塌沒了——碎骨、爛肉、血和著皮翻吐在泥里,于夜里散發(fā)著刺鼻的腥味。
看到這一幕,最緊張的當(dāng)屬梁氏那一脈。
梁乙甫還在撤退途中。
冒險撤回?萬一被砸死怎么辦?
讓他請降保全自身?兩番遭擒……那名聲還有挽救的余地嗎?
一時間,這些人都無措起來,一點法子都沒有。
總不能他們在這給周徹下跪,求對方高抬貴手吧?
梁乙甫也沖了下來,恰好就在落石前駐足。
他身邊的護衛(wèi)也都沉默了。
要是漢軍殺來,他們可以舍命抵擋。
會不會被飛石砸中,全看命,怎么擋?
梁乙甫抬頭看了看——此刻離的太近了,他反而看不見那道金色的身影了,只能看到無數(shù)從草木間飛出的石影。
想到自已承受的屈辱,和肩上的梁氏,他一咬牙,吼道:“沖了!”
自已死在這,那是為國捐軀,梁氏人望還在。
如果再次被擒,性命無需擔(dān)憂,回去后女帝也不會廢了自已……但自已只會越來越傀儡化!
在梁乙甫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后,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梁乙甫想回頭的時候,那只手已經(jīng)改為提住他的衣領(lǐng),猛地一下將其拽了過去。
梁乙甫知道,自已又又一次被生擒了。
悲憤之余,那顆怦怦直跳的心,竟然平靜了下來……
是趙佐。
梁乙甫的為難和猶豫,給了趙佐機會,順利將其生擒。
與其一同被擒的,還有兩百余西原武士。
安然逃回的,只有半數(shù)。
其余的,自是全數(shù)身死。
等到西原人徹底脫戰(zhàn),場上廝殺聲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漢軍的歡呼聲。
蕭后也第一時間差人來過問梁乙甫的消息。
“有人瞧見,左賢王突圍途中,被漢將所擒……”
消息傳到耳邊,蕭后竟嗤笑一聲。
隨后,她親去見了梁氏眾人,安慰他們:“左賢王有建功之心,這些朕都看在眼中,奈何周徹多詐,使我軍受此小挫?!?/p>
“爾等勿慮,朕當(dāng)遣嫣枝為使,去漢營中一談,將左賢王贖回?!?/p>
梁氏宗老等人,滿面慚紅,連連躬身:“謝陛下!”
“有勞郡主了!”
另一邊,周徹收兵后,趙佐便將梁乙甫提了過來。
“殿下,能否用他和西原人談條件,讓他們退出并州?”甄武問。
“斷然沒有可能?!辟Z道搖頭,道:“莫說讓西原人退出并州,便是讓他們就此止步,都不現(xiàn)實。”
“西原調(diào)動十?dāng)?shù)萬人馬到此,消耗了多少糧草和人力?如今太原都已吞下,西原各族貪心已起,豈會因此一人而阻?”
“莫說他還不是西原帝,便是已經(jīng)繼位,要用他退西原舉國百年之貪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p>
其他各族不會同意,梁氏也不敢要求其他人同意。
如今女帝蕭氏稱制,梁氏威望本就遭受空前重?fù)?,如果再因梁乙甫一人使西原承受失去入主并州的資格,那梁氏會徹底被人所拋棄。
“照此說,此人沒什么用?”甄武頓感失望。
“誰說的?”周徹?fù)u頭,輕瞥了梁乙甫一眼:“這廢物大用沒有,現(xiàn)在正好可以派上些用場?!?/p>
梁乙甫也是有脾氣的,一聽便罵了起來:“你們漢人說‘士可殺不可辱’!周徹,今日我被你所擒,是時運不濟。做事留一線,將來你未必不會落在我手里!”
“你要是怕受辱,就應(yīng)該死在山下,而不是在我這做俘虜?!敝軓氐?。
一句現(xiàn)實無比的話,將梁乙甫懟的滿面通紅。
“你放心吧,我不會殺你?!?/p>
“你這么廢,回去還能占住西原左賢王的大位,堵住那些真正的人才俊杰。”
“這于我大夏而言,是好事,天大的好事?!?/p>
“我不但不會殺你,我還巴不得你能早日登基,總攝西原大事?!?/p>
梁乙甫又羞又怒,從牙縫里擠出話來:“你竟如此小覷我?!?/p>
“難道不應(yīng)該小覷么?”周徹沒有太多和他交流的興趣。
此人身份雖高,但水平太次,差的太遠(yuǎn)了。
恰好這時,門外帶來消息:西原郡主,請與殿下敘舊。
“我要的東西來了?!敝軓匦α?,將手一揮:“帶下去?!?/p>
戰(zhàn)時會面,自有方式。
雙方先各帶一支精銳,離營而出;等距離適當(dāng)時,又各自將部隊按下,孤身會帶一二隨從往會面。
周徹去了,梁乙甫便落到了賈道幾人手里。
賈道看了他一眼,道:“需對他做些事?!?/p>
梁乙甫望著這個老東西,心里直發(fā)毛,喝道:“你要做什么?!”
“我朝已來人談判,你家殿下是要將我送回去的。”
“你要是亂來,只會壞了雙方大事?!?/p>
“壞不了?!辟Z道伸手,從旁邊要來一根木棍,沖著梁乙甫腦門上就是一下。
啪!
“?。 ?/p>
梁乙甫痛苦大叫,憤怒的望著面前的老梆子:“你為什么打我?!”
賈道看著手上的棍子發(fā)愣:“打不暈?”
“我來?!睆埐裆砗?,牛穆走了出來。
他用粗壯的胳膊勒住梁乙甫的脖子。
“你們要做什么?。俊绷阂腋Υ蠛捌饋?,面漲的通紅:“你們……”
牛穆臂膀一用力,梁乙甫兩眼一翻白,暈了過去。
張伯玉面露憂色:“殿下確實和他們談判去了,這時候害了此人,只怕會壞事。”
“絕對壞不了。”賈道成竹在胸,笑道:“如果我們斷他手腳,自然會惹得西原人不喜。”
“可有些地方害了,他自已不會開口,西原人也不敢聲張,只能吃啞巴虧?!?/p>
張伯玉愣了一下,而后恍然:“您是說……”
“不錯?!辟Z道神秘一笑,從兜里摸出一些藥來。
灌藥之前,好奇使然,他伸手將梁乙甫褲子扒了下去。
賈道足足愣了許久。
他默默將對方褲子穿了回去,將藥揣了回去。
“嗯?”張伯玉納悶:“先生怎么收手了?”
“用不著了。”賈道擺擺手:“你自已看?!?/p>
張伯玉是讀書人出身,怎么會做……動作就很快!
啪的一下就給梁乙甫拽了下來。
探頭一看,嘴角抽搐:“看來真讓東哥廢了……”
“東哥搶了我的功??!”賈道失笑搖頭。
——兩軍前,兩人對坐。
“你能走出來,我也很意外?!笔捬芍Φ?。
“雖然沒用上,但還是要多謝你的好意?!敝軓囟⒅鴮Ψ剑骸皼]想到,郡主還會對我生出垂憐之心。”
“你想多了?!笔捬芍γ嫔?,又輕聲嘆氣:“我是知道你的手段,擔(dān)心你留在軍中,還有逆轉(zhuǎn)勝敗之機?!?/p>
“將你騙走,你部必然瓦解,再將你生擒,便可一網(wǎng)打盡。”
“我確實低估了你,你是那么容易中計的人嗎?”
周徹失笑:“竟是如此?”
“當(dāng)然?!笔捬芍c頭。
她將話題轉(zhuǎn)移:“我以為,對你來說,現(xiàn)在緊要的敵人不是我,而是身后的朱龍。”
“所以你認(rèn)為我離開了,便發(fā)動了一次所謂奇襲,并且將梁乙甫又送了過來?”周徹?fù)u頭:“這個廢物,實在值不得幾個錢?!?/p>
“是他自已要參與,自作聰明、自討苦吃!”蕭焉枝冷笑,她望著周徹:“既然你看不上他,便將他還我吧。此前不久,我也曾釋放甄武?!?/p>
“可以?!?/p>
出乎意料,周徹答應(yīng)的非常痛快,卻也提出了條件:“你先立個字據(jù),甄武許你們的錢財,一應(yīng)退回?!?/p>
“我?guī)砹?。”蕭焉枝冷哼一聲,拿出甄武簽下的那些欠條,拍在桌面上。
周徹驗證了一番,笑道:“無誤??ぶ骶褪锹斆?,連這些都提前準(zhǔn)備好了……既然如此,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還要什么?”
“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敝軓禺?dāng)然不會松口:“梁乙甫再怎么廢物,也是左賢王,是你們西原人的儲君,價格怎么能和甄武一樣呢?”
“他的才能,還不如甄武!”
“但他的身份值錢?!?/p>
“你想要多少?”蕭焉枝冷冷剮了周徹一眼:“我們不如你們大夏人富裕。要的太多,不如將他一刀殺了實在!”
周徹伸出五根手指。
蕭焉枝冷笑,也不說話,起身就走。
周徹立馬伸手,一把拽住了對方的手:“先別急著走,價格可以慢慢談?!?/p>
蕭焉枝回身冷看著他:“如果這么不靠譜,就沒有談的必要了?!?/p>
“你砍一刀?!?/p>
“五十萬兩。”
“沒有這個砍法!”周徹道:“三百萬兩?!?/p>
“你回去將他一刀殺了吧!”蕭焉枝滿不在乎:“此番是他自已要進(jìn),他梁氏的人也親眼瞧見了,死了也與我無關(guān)。”
“確實與你無關(guān),這出錢的也不是你啊?!敝軓匦Φ溃骸澳慊厝プ屃菏咸湾X,他們會愿意的。”
“你……”蕭焉枝哼了一聲:“我會談,但他們未必會答應(yīng)?!?/p>
“他們會的,偌大梁氏,主掌西原多年,哪能差這點錢?”周徹?fù)u頭,指了指對方身上的金銀墜飾:“你言西原富不過大夏,可影響你們比我有錢了嗎?”
蕭焉枝白了他一眼:“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要現(xiàn)銀。”
“可以。”
“七日后,一手交錢,一手交人?!?/p>
“要不了七日?!?/p>
“我要七日?!?/p>
周徹這句話,使蕭焉枝沉默良久。
周徹繼續(xù)道:“這個條件,蕭后也必須答應(yīng)?!?/p>
“七日后,你想主動出擊?”蕭焉枝直接問。
周徹猶豫片刻,點頭:“是這樣。”
“你就這么自信,你能贏?”蕭焉枝冷笑,道:“此前攻山,是我們劣勢;擺開軍陣,騎兵交戰(zhàn),是我大原之長。”
“我知道,可是我的贏面還是更大?!敝軓赝百N近了些,盯著那張精致的臉:“你知道的,此番罷兵之前,我對誰都是上風(fēng)局?!?/p>
蕭焉枝明白周徹的意思。
上風(fēng)所來,自是周徹此前數(shù)戰(zhàn)所養(yǎng)的威望。
定陽之困,非但沒能盡挫其望,反而在他斬王破關(guān)、再清理各部后,威望又攀上了一個新的頂峰。
此刻之漢軍,或已視周徹若神明。
其臂振聲發(fā),自有無數(shù)將士,敢隨之蹈陣赴死。
加之,太原新失,百姓對他也是殷切盼望……人心歸附下,周徹確實有勝局。
“士氣軍心,只是決勝之一。”蕭焉枝道。
“有這一個籌碼,我便敢上賭桌了?!敝軓貫⒚撘恍?。
“輸了,你會萬劫不復(fù);贏了,于你而言,也未必是好事。”蕭焉枝意有所指。
周徹目光動了動:“是你怕輸,所以嚇唬我,讓我不敢贏?”
“定陽境內(nèi),天命之說,傳入了我的耳中?!笔捬芍又溃骸皩覒?zhàn)屢勝、天命加身、持威而斬重臣,遍收軍心民心,威望愈高,幾乎成了完人、圣人?!?/p>
“可你知道的,在你們大夏,除了躺在書里的死人,世間只能有一個活著的圣人,那就是你的父皇?!?/p>
“然而,他春秋鼎盛,正是年輕之時,你便成勢如此,會是好事嗎?”
聽完蕭焉枝的話,周徹眼光閃爍,嘆道:“你對我們,確實了解到了極致。”
“對你來說,賭是不劃算的。”蕭焉枝搖了搖頭。
“你要教我?”
“談不上教,只是一點建議。”蕭焉枝繼續(xù)分析:“再進(jìn)軍對你來說沒有好處,就此停下,對你來說卻沒有壞處?!?/p>
“你是說,以羊頭山、平定關(guān)為界,你我共分并州?”周徹問。
“是?!笔捬芍︻h首:“你不必冒險,可以全身而退。雖然任務(wù)不圓滿,但屢立戰(zhàn)功,名望亦成?!?/p>
“回朝之后,只需互相推諉,想辦法將失太原、雁門、定陽之罪責(zé)壓在周漢和朱龍身上。”
“這樣做,遠(yuǎn)勝于你在此豪賭?!?/p>
“因為于此,你無論勝負(fù),最終都是輸?!?/p>
“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周徹笑了笑,但是搖頭依舊:“可是,不如我心意?!?/p>
蕭焉枝眉頭一皺:“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敝軓?fù)u頭,以手指心:“我說過,不如我心意。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爭斗朝中、鏟除敵手,我不介意使陰謀詭道。”
“可我在此,肩負(fù)國家之望、民族之生存,豈能因陰謀而棄大道?”
“我認(rèn)為,人有取舍、道有不同。”
“萬事只能看到眼前,好處也只敢多爭半步,或許可以成大事,卻難成天子。”
“要做這人世的至尊,終究要有敢多走一步、多爭一步的心。”
蕭焉枝望著面前言語平靜的男子,心中久難平靜。
恍惚間,她覺得面前坐的不是一個人,而像一望無盡的海。
“我真的很好奇?!?/p>
“你有這樣的壯志雄心,以往是怎么隱藏得住的?”
“壯志雄心嗎?”周徹怔了怔,他恍然驚醒:“是啊,我何時會有這樣的壯志雄心?”
“……或許,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吧!”
“失敗之事,我便不說了,你如此自負(fù),自是相信自已會贏。”蕭焉枝道:“就算你打贏了這一仗,將太原、雁門都拿回……你知道的,我此前之言,不是危言聳聽?!?/p>
“我從來沒想過做完人。”周徹看著她,古怪笑道:“便如此番出征,我不是戴罪立功來的嗎?”
砰!
蕭焉枝手在臨時擺著的短案上一拍。
臉上浮現(xiàn)克制的紅。
眼睛里透著殺人的光,怒視著周徹。
怒之余,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驚道:“你要對他下手?!”
“對?!?/p>
“你是大夏人,你比我更清楚,這樣的后果?!笔捬芍π闹畜@意難抑。
“于我而言,正好?!敝軓匦Φ?。
“做了這種事,你一旦輸了,便是萬劫不復(fù)!”蕭焉枝語氣多出了幾分焦急。
“想多贏一步,膽子就得比他人大一些。”
周徹端起一直沒喝的茶水,抿了一口:“聊很久了,茶都涼了?!?/p>
“記住我的話,七日后完成交易。”
他放下茶杯,長身而起,又向?qū)Ψ焦硪灰荆痛宿D(zhuǎn)身。
“這算什么?”蕭焉枝問。
“定陽境內(nèi),如果你是真心的,那說明你不恨我了,這一禮是道謝?!?/p>
“倘若不是真心,可見恨意難消,我也別無他法。”
“這一禮,就算再道個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