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徹不是不來,而是沒有第一時間來。
雖然和蕭焉枝達成了協(xié)議,梁乙甫也被他捏在手里。
但他的習慣就是不輕信于任何人、任何承諾。
他在來之前,首先做的是將羊頭山防線鞏固、將人事安排到位。
同時,有一騎騎快馬自羊頭山奔下,往南急馳。
快馬繞過大營、穿過張梓,追上趕路的諸軍——從平定關殺出來的各部。
“殿下有令,加速前行,趕往張梓北大營!”
最先抵達的,是司馬震所部。
在北軍隨周徹本人,遭受打擊最慘后,司馬震手上的河內騎士是實力最強、裝備最好的部隊。
河內中郎將——只差半步的正將職,加之有軍功傍身,如果不受其他因素干擾,若干年后,司馬震必然也是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更要緊的是,對朱龍來說,司馬震從背景而言,是他們自已人:河內材官世家出身、董然直屬下屬、自已也曾提拔過他的父輩。
所以,在司馬震抵達的第一時間,朱龍很是高興,甚至屈尊降貴的去他營中安撫,而不是召他前來。
“前將軍死,三河騎士生變,你尚年輕,要挑起大任來!”
一見面,朱龍就畫出一個大餅……不,他是真心的,算不得畫餅!
“我意,重整河東騎士,讓你總領三河騎士!”
朱龍重整河東騎士的計劃,就是將平難軍的騎兵部,全部拆進河東騎士序列。
只要司馬震點頭,他就能牢牢握住三河騎士這一支精銳重兵。
司馬震默然,竟一時未應。
“怎么?”朱龍眉一挑:“如今二董與齊角俱不在,西原軍又壓在前方,你要在此時退縮嗎?”
司馬震聲音悲戚:“在的。”
朱龍一愣:“你說什么?”
“在的!”司馬震重復:“齊角在的。”
朱龍一驚:“莫非軍訊出錯,又找到他了?”
司馬震不回答,只是轉身取出一個木盒,將之打開。
木盒內,是一條經(jīng)過防腐處理的殘缺手臂。
司馬震哽咽道:“齊角在此!”
朱龍表情瞬時一變。
但大人物終究是大人物,他迅速恢復了平靜,嘆息道:“你雖有為,卻終是年輕,疆場之上,這樣的事,是免不了的?!?/p>
話說完,他卻發(fā)現(xiàn)司馬震竟落下淚來。
朱龍眉頭皺起。
他與齊角感情有這般深?應不至于才對……
“我輩武人,戰(zhàn)死疆場,馬革裹尸,本宿命所在……”司馬震通紅的眼眶,直視朱龍:“可他們本不應該死的?!?/p>
朱龍目光微縮:“你在說什么?”
“如果太原不失,我軍自東開入定陽;如果西河應答,褚飛率部北上,齊角還會死嗎?北軍和那些河東將士,還會淪為定陽境內的白骨嗎?!”司馬震反問。
“糊涂!”朱龍怒叱,憤怒的在司馬震面前徘徊:“說你年輕,但你在軍中也有十數(shù)年了,官場上的事也知道一些了。難道自已人和別人還分不清嗎?”
“換作其他人,你以為我會來見你嗎?”
“你活著,你的人還在,你還能借此往上走一步?!?/p>
“你不感激我,反倒因為其他人來責怪我?!”
朱龍這樣的語氣,雖是在指責,但更像是對內部、對晚輩的教訓。
司馬震道:“可是……彼時我也在定陽境內!”
朱龍的氣勢,立馬為之一頓。
“我被六殿下選中,隨之入定陽,歸于王驥麾下,王驥卻未曾對我別有心思,反而盡量周全我部精銳。”
“張伯玉是殿下的貼已人,手握的是殿下親兵,但在危難時,也從未要求我斷后?!?/p>
“紫鎮(zhèn)東,不過一少年,擁最弱之兵、卻打最硬的仗!”
“哪怕是烏延人,他們也是殿下的忠屬?!?/p>
“齊角是河東人,和六殿下天然親近?!?/p>
“定陽諸軍中,唯我和殿下關系最遠……但凡殿下有一二偏見,他的部下焉能視我為同袍?我又如何能活著出現(xiàn)在此?!?/p>
“收斂齊角這條斷臂時,我便在想、在后怕,其實最應該被裝在這盒子里的,是我才對啊!”
司馬震盯著朱龍,言語如連珠帶炮般轟出。
“你放肆!”朱龍大怒:“就是你父親,也不敢這樣和我說話!”
“是,他是不敢。”司馬震點了點頭,忽然眼淚爬滿了面龐:“所以,他死了?!?/p>
朱龍神情微變:“什么時候的事?”
“前天夜里,我是不久前得到的消息?!彼抉R震哭著吼道:“他讓我告訴你,他欠你的,他用命還你!從今往后,我河內司馬氏與你之間,再無瓜葛!”
轟!
朱龍像是受了一道驚雷。
剎那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身子都震了震。
這一則消息、或者說司馬震父親……這位已還鄉(xiāng)多年的門生故吏之死,對朱龍的傷害,比董然還大!
董然,是被政治上敵手清算的,頂多是朱龍沒有來得及庇護、保住他。
而司馬氏寧愿自已身死,都要斷絕和朱龍的關系,卻是在刨朱龍的根!
人死萬事休,司馬氏都寧死也要和朱龍劃清界限——這叫天下人如何看他朱龍?
這叫河內其他材官、天下其他材官世家、天下所有人武人,如何看他朱龍???
司馬父之死,不只是給了兒子自由,更是濺了朱龍一身血。
朱龍都不記得怎么離開的。
等他回帳后,只覺得一股徹骨寒意襲來。
“文言……文言!”
“太尉。”有屬吏開口:“您貴人多忘事,橋長史在京呢?!?/p>
“哦……哦!”朱龍木然點頭,道:“去,替我取一雙被子來?!?/p>
“???”
“快去!”
很快,被子被拿了過來。
朱龍用它裹著身子,看著帳外的太陽,臉上又開始冒汗。
他從未如此害怕過。
敵人的進攻不可怕,最可怕的永遠是敵人對已方的瓦解。
很顯然,在司馬震看來、在司馬氏看來,他們愿意割舍已到手的利益,去選擇周徹這個新主人。
司馬震才跟了周徹多久??!
“太尉?!?/p>
給他遞被子的那個屬吏道:“您掌三軍、您為主帥、五王都聽您號令,只要贏了,一切還握在您的手里?!?/p>
“勝負未分時,或有人會搖擺?!?/p>
“當勝負分出時,只要不是蠢貨,都知道該如何選擇?!?/p>
朱龍猛地抬頭望著他,嘩的一下將被子掀開:“文言回來之前,就由王古你代替他。”
王古平靜彎腰:“多謝太尉栽培?!?/p>
在營中歇息的周松得到了消息。
“我應去看一看么?”他問。
“殿下是監(jiān)軍,看與不看都可。”徐元慶道。(注:三皇子府衛(wèi)士長,前文出現(xiàn)過。)
“這批軍是平定關殺出來的,有功有悲,殿下奉皇命來,去撫慰一番,也無不可?!?/p>
旁邊一名背刀武人開口。
他的刀又細又長,因此只能放在背上。
其人穿衣打扮略異漢人,手戴銀環(huán),披著頭發(fā)。
周松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有道理。”
去看司馬震時,周松觸動還不算大。
等到司馬震后,丁斐帶著北軍的騎兵趕來時,周松繃不住了。
“這是北軍!?”
看著面前的騎兵,周松失聲:“這里有幾個營?”
人數(shù)銳減、多數(shù)帶傷。
人群中,以白布包裹手掌的,那是斷指。
還有不少,整條胳膊失去、半邊腦袋也被裹著……
丁斐回:“北軍所有騎兵,都在此處?!?/p>
周松喉嚨一滾:“其他人……都留在了定陽?”
“是。”丁斐點頭。
悲痛多日之后,他反倒是平靜了。
從部屬手里取來厚厚的一疊,遞到周松手里:“陣亡將士,俱在此了?!?/p>
周松接過,低頭翻看,手指都在輕顫。
他雖不在軍中,但也知北軍的名聲,那是橫掃天下的威武之軍、是大夏赫赫軍威最頂端的存在。
如今……
“殿下?!?/p>
“我等吃皇家俸祿,為國家戰(zhàn)死,這是職責所在?!?/p>
“可是,如果不是因為有些人,他們不會死?!?/p>
丁斐趁機開口。
周松看了他一眼,道:“你的話、還有我看到的,我會回去告訴父皇?!?/p>
“只是戰(zhàn)事勝敗難言,有些事不是你說了便是的,路只有走過了才知對錯,你明白嗎?”
丁斐默然點頭。
周松已經(jīng)很客氣了:你還沒有資格議論這件事的對錯。
周松嘆了一口氣,從腰上摘下了一個圓環(huán),放到丁斐手里:“此翡翠名‘延年’璧,天下名器,拿去兌了給陣亡將士的家屬,也算我一片心意了?!?/p>
丁斐沒有推辭,躬身道:“殿下大德!”
“哪有什么大德!”
周松搖頭嘆氣。
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問,只是走到那些負傷軍士身邊,一個個記下他們的名字。
“我知道六皇弟是最體貼下屬的人,想來不會虧待你們?!?/p>
“但我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
“回京之后,我自當盡自已的一份力。”
軍士們默然,解胄行禮。
“——嘿!”
較遠處的一片高嶺上,濟南王忍不住一笑:“這就是雄絕天下、壓服內外、讓我等藩軍可望不可即的北軍?大殘咯!”
周信看了他一眼:“你以為這對于我們來說,會是好事嗎?”
“王兄!”濟南王不樂意,道:“這里沒有外人,就別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了?!?/p>
“北軍損了,正好從各國抽調絕對精銳,將其補全。”趙王影道。
濟南王愣住,這才反應了過來:“這怎么行……”
“這怎么不行?”周信搖頭:“我們人馬都拉來了,又要聽朝廷統(tǒng)一指揮。等到此戰(zhàn)過后,再將當中的百戰(zhàn)精銳擇出、領入京去,由天子施以賞賜?!?/p>
“你認為,你的那些人,還會忠于你嗎?”
人,都是現(xiàn)實的。
濟南王立馬道:“那咱們就跟太尉通好氣,到時候塞點次一等的軍隊給他。對陛下那,咱們就統(tǒng)一口徑,說藩軍就是這個水準?!?/p>
“那得太尉說了算才行?!敝苄诺?。
“有我們支持,必須他說了算?。 睗贤醯?。
“六皇子,似乎還沒來……”趙王影蹙眉:“莫非,他有所覺?”
周信再搖頭:“得問問太尉。”
當日夜,許破奴和紫鎮(zhèn)東也到了。
值得一提,脫離險境后,各種條件上來了,許破奴身體迅速恢復,如今已痊愈。
張伯玉隨周徹輕騎行進,許破奴便領著原先他的隊伍。
可讓朱龍最為忌憚的,不是兇名赫赫的許破奴,而是紫鎮(zhèn)東!
因為這里是張梓!
這個少年的威望僅次于周徹和陸軒,又是個地地道道的武人。
平日里,朱龍會因名聲忌憚陸軒,但真到了玩硬手段時,還是武人威懾力來的更強。
事實上也是如此,紫鎮(zhèn)東抵達的第一時間,就以張梓校的名義,去調整張梓城防了。
“殿下?!?/p>
朱龍先去見了周松,問:“您可去信了?”
“早便去了。”周松道:“太尉托付,我怎敢敷衍?”
“那……為何不見六殿下來?”朱龍蹙眉,道:“軍情如火,拖延不得??!于此整軍完畢,便要立即拉上羊頭山去防敵才是。”
張梓北大營的整軍,這是必須要做的。
因為現(xiàn)在各方兵力囤積,指揮系統(tǒng)混亂,統(tǒng)屬問題難以分清。
舉個例子,王驥和魏王周信一同用兵,誰聽誰的?
聽王驥的?
你王驥算老幾?。±献由頌槌贩馔?,三公看到都得先行禮。
聽周信的?
那不是朝廷兵馬,由你藩王節(jié)制了?到了細節(jié)方面,軍隊能聽話嗎?
總而言之,無論誰聽誰的,軍隊到底該怎么調整,都是一件大事。
這個問題沒解決,就亂糟糟拉到前線去,萬一自已亂起來,不是把西原人笑死?
“他說他在羊頭山整頓防務,但處理完了便來?!?/p>
“何時處理完?”
“我也不知?!敝芩捎行擂?。
朱龍未再言語。
隨后,他再次和五王進行磋商。
“六皇子遲遲不至,或已有所覺。”
“那該怎么辦?”濟南王撓頭。
“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朱龍很平靜:“我們在此就是為了整軍來的,既然他不來,那我們便不必經(jīng)過他了,直接動手就是。”
魏王周信目光一閃:“您打算如何安排定陽撤回的兵馬?”
“諸軍軍職不過中郎將,職位甚低,他們旁聽安排便是?!?/p>
朱龍忽然一笑:“其實,六殿下不來,這未必是壞事?!?/p>
“說的對!這未必是壞事,是好事!”趙王影一笑:“我們可避開與他的沖突,便能達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