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下朝就來了云菅這邊。
剛進大門,就瞧見外面坐了個命婦。
再定睛一看,不是沈家那位老國公夫人,又是誰?
皇帝上前,沈老夫人立刻起身行禮。
皇帝虛扶一把,問:“老夫人為何在此處?”
沈老夫人道:“回陛下,臣婦來看孫媳,只是來了才得知陛下有令,不得任何人出入。但臣婦實在放心不下她,只好在這里守著。”
皇帝聽完這話,眸子沉了沉。
他看著眼前兩鬢染白卻腰背挺直的沈老夫人,目光在她緊握的拐杖上停留片刻。
那拐杖頂端雕刻著猛虎頭顱,是先帝賜給沈老夫人的。
這是帝王對沈老夫人戎馬為國的最高贊譽,也是屬于她個人的榮耀。
皇帝看了半晌,收回視線后,語氣和緩道:“甄氏護駕有功,朕已命太醫(yī)全力救治。若她蘇醒,會有人去通稟老夫人。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必在此苦等?!?/p>
沈老夫人卻沒立刻應下。
她滿是老繭的手在拐杖上摩挲,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銳利:“謝陛下關懷。陛下勤政為國,又一心為民,我大雍有陛下這樣的明君,實乃天下之幸。蘭若能為陛下?lián)醯?,也是她的福氣?!?/p>
“只是蘭若嫁入沈家不過半年,三郎又遠在北境,若她有個閃失,老身實在無顏面對孫兒?!?/p>
“且陛下身為天子,都能抽出空來探望蘭若,臣婦一個閑人,又有何守不得的?”
這話叫皇帝神色一凜,隨后便是說不出的羞惱。
這沈老夫人竟是用弦外之音提醒他嗎?
提醒他,甄蘭若是沈家婦,提醒他作為明君,不該對臣妻有非分之想?
皇帝羞惱過后,便是有些無語。
雖然之前他確實……
但如今的甄氏,可是他的女兒。
他的親女兒,他怎會有那般齷齪的想法?
“老夫人多慮了?!被实酆鋈惠p笑一聲,眼底卻無半分笑意,“甄氏忠勇,朕自當厚賞。待她傷愈,必賜誥命,也加封其夫。”
皇帝刻意在“其夫”二字上加重語氣,然后成功的看著沈老夫人臉色微變。
想起那高不成低不就的沈從戎,皇帝又是滿意又是嫌棄,他繼續(xù)不疾不徐的說:“但眼下,甄氏還是要以養(yǎng)傷為重?!?/p>
養(yǎng)傷為重……
在何處養(yǎng)?養(yǎng)多久?
沈老夫人活了大半輩子,如何聽不出皇帝話中有話?
“待她傷愈”四字,分明藏著無數(shù)變數(shù)。
可沈老夫人此刻什么都不能說。
這是帝王的恩賜,以皇帝的聰明,如何不知她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可皇帝依然沒有改變主意,那么……
“陛下圣明?!鄙蚶戏蛉司従徆虻?,額頭觸地時發(fā)出沉悶聲響,“老臣一家,世代忠君?!?/p>
最后一句話了,作為臣子,僅此而已。
皇帝瞇起眼。
這沈家老夫人竟以“臣”自稱,是在提醒他沈家功勛嗎?
皇帝負在身后的手攥緊又松開,最終只是淡淡道:“起吧。太醫(yī)說甄氏午后會醒,老夫人不妨先去用膳?!?/p>
待沈老夫人緩步離去,皇帝臉色驟然陰沉。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內(nèi)殿,低沉的氣壓,驚得兩側(cè)侍衛(wèi)紛紛低頭。
內(nèi)殿藥香彌漫。
謝綏如雕塑般立在屏風外,見皇帝到來立即單膝跪地:“陛下,衛(wèi)統(tǒng)領求見多時?!?/p>
“讓他等著?!被实蹚街弊呦虼查?,。
晨光透過紗窗,輕柔和緩的照在云菅那張美艷的面容上。
皇帝的心跳下意識加快。
昨夜燈光昏暗,尚可自欺,如今青天白日,這張臉再無錯認可能。
一定是他的懿兒。
這張臉除了懿兒,絕無其他可能。
頓了片刻,皇帝問太醫(yī):“如何?”
太醫(yī)規(guī)規(guī)矩矩回答:“回陛下,公……沈少夫人身子向來康健,如今傷情已穩(wěn)住,約莫午后就能醒來?!?/p>
皇帝點點頭,又問了其他狀況。
得知云菅一切都好,也不會留下什么隱疾,這才心中微松。
見云菅睡顏安然恬靜,皇帝忍不住彎下腰,親自給云菅掖了下被角。
起身后,他瞥一眼尋情、曲靜伶二人:“仔細照顧著。”
兩丫頭連忙福身:“是?!?/p>
皇帝又看了眼謝綏,謝綏會意,跟著去了偏殿。
“查得如何?”
謝綏抱拳道:“回陛下,天眼司已找到當年伺候皇后娘娘的舊人。據(jù)浣衣局劉嬤嬤說,火起那夜,娘娘將所有人都遣走,唯獨留下了青鸞副使?!?/p>
“青鸞副使?”皇帝瞳孔驟縮,“段常曦?”
見皇帝對曾經(jīng)的青鸞司如此了解,謝綏垂眸,壓低聲音:“是,那段副使擅易容,想必借以此本領,將公主帶出了宮?!?/p>
皇帝默了片刻。
謝綏安靜等著,過了會后,他聽見皇帝飄忽的聲音:“若段常曦易容術如此高明,那是不是有可能……青蘅也還活著?”
謝綏怔住,隨后猛地抬頭。
他直視天顏,見皇帝眼中迸發(fā)出了極亮的光。
謝綏瞬間想起那日在遇龍寺,云菅那反常的行為。
可……
他頓了會,還是提醒皇帝:“陛下,段副使雖易容術高超,但武藝并不出眾。當年娘娘歿時,曾被朱雀司圍攻,且中過箭?!?/p>
圍攻、中箭,又葬身火海,還是在宮中。
除非趙皇后是大羅神仙,才有可能逃出去。
其實這一點謝綏原本沒必要提的。
因為趙皇后為何死,因何而死,皇帝比誰都清楚。
可莫名的,謝綏不希望皇帝將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趙青蘅身上。
萬一……萬一趙皇后真的還活著呢?
那此時恢復云菅的身份,豈不是又將趙皇后置于危險之中?
果然,謝綏這話一出,皇帝的神色就變了。
那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愧恨、悵惘等,在眼中涌出又退去,極其復雜。
可謝綏看清了,再多的情緒里面,也沒有后悔。
皇帝從來都不后悔逼死趙皇后。
即便過去了十幾年,他早已坐穩(wěn)帝位,將大雍江山牢牢掌握在手中。
可他還是在忌憚著自己的發(fā)妻。
謝綏垂下眼,唇角輕輕一揚,帶出幾分嘲意。
皇帝也不再提趙青蘅,他聲音沉沉道:“之后呢?段常曦帶著懿兒去了哪里?”
謝綏提起了桐花巷。
又說了云菅殺豬討生活的過去,還說了自己先前就曾懷疑過云菅身份,但從沒敢往嘉懿公主那邊猜等等。
皇帝聽完,落在謝綏頭頂?shù)囊暰€和緩許多。
顯然,謝綏和云菅的一部分往來,皇帝也是知道的。
若是謝綏此次不如實告知,皇帝對他的懷疑也會更上一層。
畢竟先前,皇帝就已經(jīng)對謝綏有所顧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