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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匕首

不同于岑德彰的緊張,那巡檢使簡直喜從天降。

京城上元夜走失過百人,好不容易有了線索,原是個團伙所為,最后卻跑了拐首,各地莫不引以為戒,戰(zhàn)戰(zhàn)兢兢。

搜捕文書自然也發(fā)到了滑州,當?shù)剡€搜查過一番,并無結(jié)果。

要是這一回當真遇到了賊首,簡直是一份白送上門的大功,就算錯認,也不打緊,不過白跑一趟而已。

因韓礪說呂茂為人機變,又窮兇極惡,當要做好萬全準備,不要叫人再跑脫,或是牽連旁人,那巡檢使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人親自盯著一眾手下,一群巡檢一點不敢怠慢,先找來里正問清楚了情況,立刻就把那項元的合伙藥材商召了過來——此人世代居于滑州,乃是當?shù)赜忻纳藤Z,身家清白,并不怕串通一氣。

那藥材商被訊問一番,先還打哈哈,遮遮掩掩不肯多說,又幫著打探芮福生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會不會是誤會,然則等得知可能是京城逃來的拐首,驚得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他先還不肯信,等發(fā)現(xiàn)那芮福生到滑州的時間全然對應(yīng)得上,乃是從船上跳逃幾日后,又被問及芮福生手上傷疤——卻沒有留意,只曉得大熱的天,芮某人也常年長袖長袍,從前只以為是習慣,而今一對,分明為了遮掩。

此人越是回想,越是后怕。

他先前看那芮福生家中富貴,人口簡單,本人又是儀表堂堂,已是動了念頭,想著河道上的生意有個眉目,就要撮合自家妹妹同對方親事。

“怨不得!”他擦了擦額角冷汗,“怨不得上回我隨口抱怨手下僮兒做事不老實,他說‘打殺兩個儆一儆,其余就都變得懂事了’,我只以為說笑,卻原來他果真打殺人跟殺雞一樣!”

等聽得衙門要自己帶著官差上門捉人,這藥材商立時就兩股戰(zhàn)戰(zhàn),臉也白了,眼睛也直了,不住搖頭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又道:“我不曉得還罷,一曉得,見得人,腳都軟了,莫說賺他開門出來,只怕一開口,里頭聽聲就知道不對!”

“不如明日等他出來,在門口抓了就是!”

“便是此時要動手,我出頭也不合常理啊——大半夜的,突然上門,傻子都曉得不對吧?”

他反復推脫,眼見衙門里頭不肯放過,想了又想,生出一個主意來,道:“不如叫那項元——這人我多年相熟,敢做擔保,決計跟那惡犯沒有關(guān)聯(lián)——況且他眼下跟芮福生,不!呂茂,他跟呂茂二人住在一處院子里,上門去叫,反而合適!”

“正巧,我方才見他正在和那漕幫的何老大商量事情,說不得還沒回去——眼下把人截住,一點跡象都不露!”

又跌足道:“我那宅子!唉,住個禍水不說,衙門還上門抓人,只怕要壞了風水!”

***

韓礪是為都水監(jiān)借調(diào),只司河道,捉賊捉人的事情,自然不歸他管。

但他一直沒有走,看著、等著巡檢使并一眾人做分派。

等人人各自領(lǐng)命出發(fā),韓礪方才同那巡檢使道:“先前也同官人說過,那呂茂水性極佳——我見那處宅院離河道甚近,不如安排一隊人馬去河邊做個埋伏,有備無患?!?/p>

那巡檢使有些不以為然,道:“前后門都有人把守,墻根處也站了人,另又有一隊人手跟著進去捉人,統(tǒng)共都安排三四十個了,只拿一個賊人,哪怕是只蒼蠅也飛不出去了,不必這樣多此一舉吧?”

韓礪道:“雖說已經(jīng)十分妥當,但這廝狡猾得很,獅子搏兔,也盡全力,若是人手不夠,我回去領(lǐng)一干學生搭手,叫老練官差帶著,官人覺得如何?”

那巡檢使并不答話,卻是看向岑德彰,問道:“通判以為如何?”

岑德彰道:“此人案子正言跟過,依他的話好了,只是辛苦些下頭人。”

上頭發(fā)了話,那巡檢使無法,只好應(yīng)了,另又安排人手不提。

***

此處且不論,另一頭,那芮福生甩手出了官驛,卻被項元大步追上,反復去勸,道:“你我做生意的,和氣生財,打罵過不就得了,跟個狗口口眼的下人置氣做什么?好容易那張附欠你一個人情,姓孔的酸書生還給你擰袖子,這樣得意,這樣有面,你翻身就走,是個什么意思??”

芮福生卻站定道:“老兄,你自去談,我一肚子火氣消不出來,此事我信得過你,不管了,談下來,后頭我再使人來跟就是?!?/p>

項元氣得心里直罵娘,又勸了好一會。

那芮福生卻道:“我也不是撂梁子,前次你要的那些個海貨,魚鲞、蝦、干貝并干鮑都有了消息,我且回去給你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p>

河道上自然是大買賣,可自己素日的生意才是根本。

項元從前就是跟芮福生做過生意,曉得此人門路甚多,山珍海味,樣樣都都能弄得到,今次向?qū)Ψ劫I了一批海貨,訂錢已是付了,只一直沒有消息,眼下聽說有了進度,又見對方死活不肯回去,只好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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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返身官驛,尋了孔復揚說事,等了半日,不見韓、盧兩個回來,只好定下次日一早再去河道面見商量,回家路上,又繞去找漕幫商量貨物水運事宜不提。

而那芮福生辭了項元,卻不著急回府。

雖是借的住處,那藥材商的院子卻是傍水,與城中河道不過一條街加一二百步距離。

他到得河邊,尋了條小船,特地找了個老叟船家,使錢包了下來,叫對方漏夜在此處等著,只說自己家中有急事,著急回鄉(xiāng),要包船去下一處碼頭,此時去收拾行囊,一會就來,又還給了錢,叫對方買些食水在船上放著。

等訂好了船,芮福生轉(zhuǎn)身回了院子。

他進屋先鎖門,還確認了一番那窗紙未破,又在窗后放了半桶水,屋門后放了頂棍并椅子,方才去收拾細軟。

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早拿包袱裝好了,他逐一點數(shù),里頭除卻尋常錢物,還有僧袍一套、道袍一套,又有僧道文牒各一份,一應(yīng)配套用度。

確認無誤,芮福生重新把包袱裹上,換了一身靛色衣服,綁腿束袖,把頭冠脫下來換了布巾,又換了根新腰帶——大腰封,略重,里頭縫了銀片、金片。

一時樣樣打點完畢,他才磨墨提筆,寫了封信留給項元,只說自己剛得了消息,秦州老家出了急事,來不及啰嗦,半夜不好吵鬧,索性自己先走,又說他那海貨生意一樣會繼續(xù)跟進,讓不要著急,再說那河道之事,自己就顧不得參與了,讓他另尋人合伙云云。

信寫完,他正要吹燈等到半夜,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不多時,一人在外頭叫道:“芮老弟,我看你還掌燈,你睡了沒有——河道那頭得了個消息,有點子急!”

***

門外,項元手心一直冒汗。

不是害怕,也不是緊張,而是猶豫。

生意做得這么大,走南闖北的,若說沒幾個腳踩兩道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

俠以武犯禁,哪個豪強沒養(yǎng)幾個打手?有些奢遮人物家里的護衛(wèi)手里都捏著不止一條人命。

當日京中的上元走失之事鬧得甚大,他自然也聽說過。

要是這芮福生果然就是呂茂,不得不說,拐賣那許多人,確實有傷陰德。

但對方畢竟沒有拐自己的妻兒,也沒害到自己半分,相反,兩人生意做得有來有往,多年間相處甚是和諧,只今次突然摔了臉,但要是因為提防身份暴露,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要是人落了網(wǎng),后頭許多產(chǎn)業(yè)、生意,必定要被查封。

但自己才跟對方買了許多海貨,又有些往來銀錢,正在賬上,還沒來得及確認——等進了衙門的口袋,還能掏出來嗎?

必定不能了。

不過是轉(zhuǎn)瞬的功夫,項元腦子里已經(jīng)閃過無數(shù)念頭。

“項兄,什么事?你那海貨,我已是說好了,過幾日就能到,到時候自有掌柜的上門找你……”

門還沒開呢,芮福生在里頭已是答道。

話說得漂亮,事也做得周全。

等門一開,項元有心去看,就見芮福生沒有持燈,披著個袍子站在門后。

大熱的天,對方袍子里隱隱還有另外一身,雖看不出來是什么,但頭上沒有帶冠,卻極難得的包著布。

項元手里提著燈籠,悄悄往下一照——芮福生下頭鞋子也是外出的鞋,不知怎的,竟是比白日里矮了一大截。

項元心中一跳,張口道:“是河道上事情……”

他說到此處,余光一瞥,眼見左右?guī)酌钜垡呀?jīng)摸棍的摸棍,執(zhí)刀的執(zhí)刀,心頭一動,儼然鬼使神差,因見芮福生看著自己,卻是突然卡頓一下,先看向芮福生,又朝著右邊門口處使了個眼色,又作示意。

芮福生連絲毫遲疑都沒有,突然后退一步,將門一關(guān),又把一旁地上水桶“咣啷”一下掀翻在地,返身便朝身后沖去。

這屋子后頭有大窗,窗戶正洞開,他跑得飛快,一手提起床上包袱,翻窗便朝狂奔。

屋外,幾名衙役幾乎同時往里頭撲。

——正正撲在了門上,把門撞開。

有那沒收勢穩(wěn)住的,一個踉蹌,忙扶著門,險些摔到在地上,有那穩(wěn)住了的,見得芮福生已經(jīng)逃了,想也不想,邁腿就追。

一腳就踩到地面。

地上并非水,滑膩膩的,全是油,一下子摔倒了三兩個。

后頭忙有人叫道:“賊人跑了!快繞道后門去堵!”

果然有人嗖嗖嗖繞過去,循著芮福生蹤跡去追。

項元一顆心提得高高的,忙也綴了上去。

芮福生翻窗出門,綁了包袱,先往后門跑了半路,遠遠見得后門掩著,門縫中卻又透出外頭一點隱約火光,立時停了步,再一轉(zhuǎn)頭,卻聽后邊又有腳步聲,知道追兵就在身后。

前有狼,后有虎,他心思如電轉(zhuǎn),不進也不退,索性攀踩著一旁假山就要翻墻出去。

但剛翻到一半,就見得墻根不遠處有好幾人守著,聽得自己動靜,已是叫嚷起來,道:“賊人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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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已是有人拉弓射箭。

芮福生見得弓箭,忙縮回頭,正猶豫是否強闖,余光一瞥,卻見一堵墻外,后院練武場中,竟是有人舉著燈籠在那梅花樁位置站著。

相隔不遠,此時又是夜晚,只得那處甚是光亮,芮福生一眼就看出舉著燈籠的是個半大不小孩子。

這院子里只有兩個小孩,一個是項元兒子,一個是項元義子。

被逼到奪路而逃,又被逼回原地,芮福生已經(jīng)再無它選。

院子一分為二,邊門是鎖死的,左邊是芮福生的住所,右邊卻是分給項元的。

但一扇門,根本擋不住半點。

芮福生跳回地上,助跑幾步,翻了當中那道墻,一路直奔練武場而去。

此時后頭追兵已至,俱被擋在墻外。

項元正尾隨而來。

當頭那差官忙喝道:“鑰匙呢??快開門!”

鑰匙就在項元腰間,但他只在身上胡亂摸了一把,幾乎毫不猶豫便叫道:“鑰匙在管事的那里!”

那差官當即叫道:“撞門!”

一旁就有山石,早有人抱了石頭過來砸門。

而墻內(nèi),芮福生一個縱躍,已是搶到了那小兒邊上,定睛一看,正是那項元親子項林。

他此時心中只得一個念頭——天助我也!

項林見得人來,又聽得外頭嘈雜聲,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扼住脖子,登時一聲尖叫。

伴著那尖叫而起的,卻是“轟隆”一聲,邊門應(yīng)聲而落。

一眾追兵一涌而入。

但芮福生心中卻已是有了底,左手扼著項林脖子,右手從小腿處抽了匕首,抵在那小兒頸項處,沖著圍上來的追兵叫道:“都讓開!再靠近一步,休要怪我刀下無情!”

他那力氣使得正好,既能叫項林哭叫出聲,又不能叫他扭動掙扎。

而門外,聽得那熟悉哭爹叫娘聲,項元面色大變,幾步追上,等見得芮福生手中小兒,簡直如遭雷擊,叫道:“芮老弟!你這是做什么???”

芮福生獰笑道:“項兄,兄弟曉得你照顧我,兒子可以再生,我這命,卻只有一條——你正年輕,再生就是!”

一邊說,一邊手里使勁,叫道:“誰敢上前!都讓開!”

項林此時反而哭聲漸小,嚇得不能動作。

見得芮福生手中有人質(zhì),在場官兵俱不敢動,只當頭那個忙叫道:“有話好好說,你且把刀放下?!?/p>

又反復拿話來勸。

旁人不敢動,項元卻不同。

他只這一個兒子,雖然諸多毛病,也說要不再理會,到底親生,如何不心疼,尤其他同芮福生相識多年,總覺得此人會給自己兩分面子,忍不住搶上前兩步,張口就道:“老弟,你……”

“你”字還未落音,只聽慘叫一聲,一個東西滾落在地——卻是芮福生扼歪項林的頭,匕首一斜,削下那小兒半只耳朵。

一時項林滿臉、半身是血,痛叫不絕。

項元決眥欲裂,心中又氣又悔,到底他也是街巷出身,一時血氣涌起,罵道:“姓芮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邊說,一邊卻是撲將上前。

芮福生練家子,反應(yīng)不可謂不快,一個側(cè)身,一個掃腿,把項元掃翻在地,當頭就是一拳。

眼見對方捂著頭,還要起身纏斗,又看后頭許多官兵要圍上來,芮福生卻是撂了項林到地上——這小兒雙手已經(jīng)被倒綁——又趁著項元頭暈?zāi)垦?,不能反抗,抽了他腰帶,把人上衣一扒,扯著他的頭,持刀將人抵在梅花樁上,轉(zhuǎn)頭對眾官兵道:“誰敢上前!”

殺雞儆猴,不過如此。

項元畢竟成人,頭上挨了一拳,正犯暈,被刀一抵,背后又是懸空木頭,不住掙扎。

芮福生惡從心起,喝道:“再動我就宰了你!”

一邊說,一邊故技重施,揮刀就朝著項元耳朵斬去。

他此時一腳踩在梅花樁上,一腳踩在地上,本來極穩(wěn),不知怎的,卻聽“啪”的一聲,腳下一錯——那梅花樁竟是當中折斷,叫人突然踩了個空。

人一旦重心不穩(wěn),就會下意識用手借力。

芮福生不自覺揮刀。

那匕首削鐵如泥,正正削中不知什么,一路滑下。

他聽得一聲慘叫,等穩(wěn)住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項元在地上打著滾。

——此人自下巴到喉嚨、至于前胸,正往外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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