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業(yè)將盛著蛋黃的碗端過來,用勺子背將它們一顆顆碾碎,變成了金黃色的粉末。
隨后,他將鍋里的水倒掉,用抹布擦干,重新架在灶上,燒得滾燙。
最后將搗碎的蛋黃末一股腦地倒進了滾燙的干鍋里。
金黃色的蛋黃末一接觸到炙熱的鐵鍋,立刻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一股濃郁的焦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李建業(yè)拿起鍋鏟,用小火不停地在鍋里翻炒著。
很快,那股焦香氣就變了味兒。
一股說不出的焦糊味混雜著腥氣,開始在小小的廚房里肆虐,越來越濃,越來越嗆人。
里屋,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外面動靜的沈幼微,忍不住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這是在干什么?
怎么一股燒糊了東西的怪味兒。
又腥又嗆,熏得她鼻子都有些難受。
廚房里,牛媒婆更是被這股味道熏得連連后退,她抬起袖子捂住了口鼻,滿臉都是驚疑不定的神色。
她的心疼和擔(dān)憂,在聞到這股味道的瞬間,達到了頂點。
完了。
這下是徹底完了。
好好的雞蛋,怎么就弄出這么一股子怪味兒。
這哪里是熬藥,分明就是把好東西給活活做壞了!
“建業(yè),這是咋了?”
牛媒婆湊上前,捂著鼻子問道。
“這味兒……是弄壞了?”
李建業(yè)揮手在面前扇了扇,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牛姨,成了?!?/p>
鍋里原本金黃的蛋黃末,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焦褐色的一片,并且有油脂從里面被慢慢地熬出來了。
這就是雞蛋油。
李建業(yè)將火撤掉,小心翼翼地將鍋傾斜,把那些珍貴的油脂倒進了一旁準備好的小瓷碗里。
量不多,堪堪蓋住碗底。
但對付沈幼微臉上的凍瘡,已經(jīng)綽綽有余。
他將盛著雞蛋油的小碗放在一旁,讓它自已慢慢冷卻。
接著,簡單清洗了鍋之后,他又往鍋里舀了水,抓了一小把花椒扔了進去,重新生火。
沒過多久,一股辛辣刺激的椒香味便蓋過了屋里殘留的焦糊味。
等花椒水煮好,他又換了清水,往里面加了兩勺鹽,煮成了淡鹽水。
一通忙活下來,灶房里擺了三個碗。
一碗是冷卻下來的黑色雞蛋油。
一碗是散發(fā)著辛辣氣的花椒水。
還有一碗,是溫?zé)岬牡}水。
一切準備就緒。
李建業(yè)轉(zhuǎn)過身,擦了擦手,邁步走向里屋的門前。
木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將里外的兩個世界隔絕開來。
李建業(yè)抬手,輕輕敲了敲門,將聲音放得溫和。
“幼微,藥弄好了?!?/p>
“你出來,讓我給你瞧瞧傷勢,給你抹上藥就好了?!?/p>
什么?
藥?
沈幼微一驚,心里一片錯愕。
剛才外面又是燒又是煮,弄出那么一股子嗆人的糊味兒,她還以為是做飯沒看好火,把鍋給燒壞了呢。
她心里還悄悄地擔(dān)心了一下。
可沒想到,那竟然是建業(yè)在給她弄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從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鼻子一酸,眼眶竟有些發(fā)熱。
可感動歸感動,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腳下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
出來?
怎么出去?
李建業(yè)的法子能不能用還兩說。
更重要的是,她要抹藥,豈不是得出去,要把這張臉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建業(yè)哥的眼前?
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撫上自已臉頰上那片粗糙、紅腫的凍瘡。
一想到自已要以這副丑樣子見李建業(yè),她的心就亂成了一團麻。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已這么難看的樣子。
一時間,沈幼微糾結(jié)萬分,咬著下唇一言不發(fā)。
門外的李建業(yè)沒等到回應(yīng),也沒催促。
一旁的牛媒婆可就坐不住了。
她看看自家閨女緊閉的房門,又瞅瞅灶臺上那三碗東西,尤其是那碗只蓋住碗底的雞蛋油,心疼得直抽抽。
她幾步湊到門前,對著門縫就喊了起來。
“我的傻閨女,你快出來吧!”
“建業(yè)又是給你熬油,又是給你煮水的,弄了整整三碗東西給你治凍瘡!”
牛媒婆的語氣里帶著心疼。
“你知不知道,就為了熬那么一星半點的油,用了足足六個雞蛋!”
“六個啊!”
“你要是不趕緊出來抹了,等會兒放著放著就干了,那不就白瞎了?”
“就建業(yè)這性子,要是放壞了,他肯定還得再給你熬六個雞蛋!”
“這得浪費多少好東西!你快出來吧!”
牛媒婆這說的倒都是心里話,她是真的心疼雞蛋。
門后,沈幼微將媽媽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六個雞蛋。
就為了給她治臉上這不值錢的凍瘡。
那可是六個雞蛋??!
在這個年頭,雞蛋就是硬通貨,是能拿來換鹽換油換生活用品的好東西。
建業(yè)哥竟然一下子就用了六個。
如果自已再這么扭捏下去,真讓那碗用六個雞蛋黃才熬出來的油給放壞了,那她成什么人了?
心底的感動與愧疚交織在一起,像兩股激流在胸口沖撞。
最終,愧疚感壓倒了一切。
她想了個辦法。
“媽……”
沈幼微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從門后輕輕傳來。
“你讓建業(yè)哥站遠一點。”
“讓他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睛?!?/p>
“等下我就開一道門縫,你把藥碗遞給我,我自已抹就行了?!?/p>
這已經(jīng)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門外的牛媒婆一聽這話,臉上頓時樂開了花。
“哎!行行行!都聽你的!”
只要閨女肯用藥,別說讓李建業(yè)轉(zhuǎn)過身,就是讓他到院子外面等著都行。
她趕忙轉(zhuǎn)頭看向李建業(yè),急切地使著眼色。
“建業(yè),你聽見了沒?快,往后退,轉(zhuǎn)過去?!?/p>
李建業(yè)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點了點頭。
他配合地朝后退了兩步,腳下發(fā)出了一些走遠的腳步聲。
然而,他人卻沒有真的走遠。
就在牛媒婆準備開口催促女兒時,李建業(yè)悄無聲息地對她打了個手勢。
他伸出手指了指門,然后做了一個推的動作,最后朝她篤定地點了點頭。
牛媒婆先是一愣,隨即立刻明白了李建業(yè)的意思。
于是,牛媒婆清了清嗓子,對著門縫大聲喊道。
“閨女,建業(yè)已經(jīng)走老遠了,還捂著眼睛呢,你快開門吧?!?/p>
“我把藥給你端過去?!?/p>
里屋的沈幼微聽著外面的動靜,信以為真。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咬著牙,慢慢地伸手拉開了門栓。
“吱呀——”
木門被拉開了一道窄窄的縫隙。
剛好夠伸出一只手。
一只素白的手從門縫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手指纖細,在空中摸索著。
“媽,藥呢?”
說時遲那時快。
一道黑影閃過。
李建業(yè)就在等著這一刻。
就在沈幼微的手伸出來的一瞬間,他一下按在了門板上。
“砰!”
一聲悶響。
沈幼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想把門關(guān)上。
可已經(jīng)晚了。
李建業(yè)的手臂肌肉微微一繃,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力道便從門上傳來。
沈幼微那點力氣,在他面前就像是螳臂當(dāng)車。
她只覺得手上一股巨力涌來,整個人被推得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兩步。
那扇她賴以藏身的木門,被徹底推開了。
李建業(yè)就像是冬日午后的陽光,瞬間涌了進去,照亮了昏暗的房間,也照亮了她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哎呦!”
沈幼微驚呼一聲,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幾乎是本能地抬起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已的臉。
“你們……”
“你們合起伙來騙我!”
她的聲音從指縫間擠出來,帶著哭腔,充滿了委屈。
目光透過指縫,怨憤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建業(yè)。
李建業(yè)臉上反而掛著溫和的笑容。
“別捂著了?!?/p>
“我都看見了?!?/p>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刺破了沈幼微最后一道防線。
她繃不住了。
“嗚……”
壓抑的哭聲從喉嚨里溢出。
她把臉埋得更深,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滾燙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從指縫里涌了出來。
完了。
他看見了。
他看見自已最丑、最狼狽的樣子了。
李建業(yè)看著她這副模樣,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心疼。
他蹲下身,放柔了聲音,像是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沒事,沒事。”
“我瞧著你這也沒多難看呀?!?/p>
“反而更好看了。”
沈幼微哭得更兇了,只覺得建業(yè)是在安慰她,是在可憐她。
李建業(yè)沒有再說話。
有時候,語言是最蒼白無力的東西。
他手臂一攬。
將沈幼微瘦弱的身子抱住,任由她在自已的懷抱里哭泣。
一旁的牛媒婆看著眼前這一幕,知道這時候自已就是個多余的電燈泡。
她將三個碗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旁邊的矮柜上。
“那個……建業(yè)啊?!?/p>
“我想起來隊上還有點事兒,得去一趟?!?/p>
“你們……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