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離開建康了?!?/p>
謝秋瞳靜靜坐在主樓的陽臺上,看著漫天飄雪的白銀世界,緩緩道:“從各個方面來看,司馬紹都打算重用庾亮,趁著這一場大災難,盡快完成一定程度的中央集權(quán)。”
“大戰(zhàn)即將開始,我們必須做好充足的計劃和準備,以面對變化復雜的局勢?!?/p>
“再晚,司馬紹就要先下手為強了?!?/p>
說到這里,她微微一頓,又道:“月曦仙子也快撐不住了,這段時間一直是師父幫她緩解病情,但治標不治本?!?/p>
唐禹道:“天災打亂了我之前和王猛商議出來的計劃,我需要重新思索,找到這一場變化之中的關鍵之處?!?/p>
“所以,今天就出發(fā)吧,先解決師叔的病,這樣我才能全身心投入戰(zhàn)爭之中。”
謝秋瞳皺眉道:“我本打算后天再走,這樣你可以有時間休息?!?/p>
唐禹道:“我精神還算不錯,而且現(xiàn)在也不是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了?!?/p>
謝秋瞳輕聲道:“昨晚的屠殺,終究還是給了你一些心理上的變化?”
唐禹點了點頭。
他不禁嘆息道:“當我親眼見證那一場屠殺之后,我們就在想,我們這個民族的人啊,無論什么出身,都終究還是太中庸了?!?/p>
“甚至,我們把中庸視作正確?!?/p>
“出現(xiàn)了貪官,就治貪,出現(xiàn)了權(quán)臣,就制衡,實在沒法子了,就殺一批人,流一地血,恢復到最初的模樣,再次循環(huán)?!?/p>
“我的想法也中庸,我總想著一點一滴去積累,從根本上去改變。”
“但有時候,現(xiàn)實容不得我們中庸,容不得我們步步為營?!?/p>
“當一切都在凋敝、腐爛,當世界陷入荒誕的絕望時,應當順乎天而應乎人。”
“也就是——革…命!”
謝秋瞳微微瞇眼,似乎來了興趣,緩緩道:“繼續(xù)說?!?/p>
唐禹道:“人是會受環(huán)境影響的,我見證災難,自己也變得戾氣重了,更激進了?!?/p>
“我曾經(jīng)的想法是,改朝換代的同時,也保留現(xiàn)今時代的一些基礎力量,該團結(jié)團結(jié),該共處共處?!?/p>
“但如今我發(fā)現(xiàn)那還是太中庸了,我應該把什么都打碎,不留任何框架,不留任何古老的痕跡?!?/p>
說到這里,唐禹苦笑道:“以前我認為極端的事,我認為還不至于到那種程度的事,我認為歷史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的事…我逐漸覺得,該那么做了。”
“我看到屠殺難民的那一幕,我忽然覺得,黃巢或許是對的?!?/p>
謝秋瞳聽不懂這個名字,但她還是點頭道:“我似乎知道你想做什么了,果然,我也是被焚燒的那一個?!?/p>
唐禹道:“你不是,你別以為你姓謝,就是謝家的一份子了。”
“你不靠世家活命,不靠蔭庇生根?!?/p>
謝秋瞳道:“我的看法和你一樣?!?/p>
“世界就如同一片樹林,那一棵樹病了,就努力治一治,一大片樹病了,就付出更大的代價,再努力治一治?!?/p>
“可如果是整片樹林全部遭到了可怕的蟲災,早已千瘡百孔…這時候怎么治?付出再大代價,也很難恢復到徹底健康?!?/p>
“因此,最佳的救治方法是…放一把火,將一切都燒了?!?/p>
“這樣一來,蟲滅了,還肥了土地,還能讓后世以史為鏡?!?/p>
唐禹看著繁華的建康城,眉頭皺著,最終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今天就走吧?!?/p>
謝秋瞳道:“真不休息?”
“嗯,越早準備越好,非是拖延之時。”
謝秋瞳早已做好了準備,說走就立刻走,兩人直接上了馬車,前后還有幾輛馬車跟著,都是北府軍的好手。
出城朝東,所見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偶爾能看到幾具凍僵的尸體,被人扒光了衣服。
幾十里路都是空的,分明有村莊,但村莊也宛如鬼域,除了尸體別無他物。
寒冷的天,整個世界都像是被覆蓋了,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凋敝,都在死去,尸體被藏在純凈的深處,卻還是散發(fā)出腐爛的味道。
如果這一路有流民襲擾,那也一定很讓人糟心。
但…沒有襲擾,甚至沒有活人,一切都是空空的。
以至于,讓人心也空了起來。
一直到了廣陵郡,才看到聚集的難民,圍堵在城墻之外,渴望走進里邊的世界,渴望找一點吃的。
在這種時候,看到難民都竟然是一種溫暖,畢竟他們是活的,是同類。
“施粥會有人執(zhí)行的,我們會盡力挽救百姓,但很遺憾,這只是災難的開始。”
謝秋瞳看著四周,緩緩道:“希望大雪早點結(jié)束,不要耽誤了播種,這樣在秋收之后,天下或許能好點兒。”
“但秋收之前,這里是沒辦法變好了。”
唐禹點了點頭,道:“廣陵郡是你完全自治?”
謝秋瞳道:“名義上不是,但實際上司馬紹根本沒敢管,這里的所有官員都是我在安排。”
“這里土地肥沃,水源不竭,河道也有來往商旅,算是晉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我是撈到了。”
“去年年初我接管這里,也學著你在舒縣的做法,組織了大范圍的播種生產(chǎn),秋收頗豐,因此存糧還算充足?!?/p>
“加上蘇峻給了我足足一年的軍糧,把流民軍的存糧都掏空了,現(xiàn)在的我,富得流油?!?/p>
唐禹道:“那恐怕要考慮擴軍了吧?你目前有這個條件,加上局勢也不容樂觀?!?/p>
謝秋瞳點頭道:“最初沒這個想法,但難民太多,到處生事,與其全部殺了,還不如招來當兵,畢竟我養(yǎng)得起。”
“所以現(xiàn)在北府軍有足足兩萬人,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些舉動,讓司馬紹愈發(fā)不安,才迫使他豁出去。”
唐禹冷笑道:“他一定在隱秘地擴軍,而且數(shù)量會很夸張。”
謝秋瞳道:“他用了一招還不錯的計謀,派出將領、官員進行招安,讓那些臨時聚集的流民軍為了官職互相殘殺,既解決了流民泛濫的問題,又挑選出了戰(zhàn)力強的流民軍和領袖。”
“而且據(jù)我所知,蘇峻也在增兵。”
唐禹微微抬頭:“他有糧?”
謝秋瞳笑道:“誰知道有哪些世家在悄悄支持他呢,反正賭輸了也無人知曉,賭贏了就雞犬升天。”
“在平時,人們需要種地,家里需要勞動力,世家、軍閥也養(yǎng)不起那么多兵?!?/p>
“但如今,百姓家也沒了,妻女老幼也基本上死絕了,無牽無掛當然愿意參軍?!?/p>
“而世家、軍閥動用存糧,每天給口吃的,就能招到兵,待遇再低也不怕沒人來,此消彼長,招兵也就輕松了?!?/p>
“關鍵是,他們都清楚…這些兵不必長期養(yǎng)著,因為大戰(zhàn)即將來臨了,一定會有人死的。”
唐禹唏噓道:“災難的幸存者,以為找到了一條活路,事實上世家大族連怎么讓他們?nèi)ニ蓝枷牒昧恕!?/p>
謝秋瞳道:“正是如此,大家的兵力比起平時,都幾乎翻倍了。”
“所以,晉國即將而來的大混戰(zhàn),會是極端殘酷的。”
“因為這些難民兵…沒人會心疼,死了就死了,或者反而養(yǎng)不起,浪費糧食?!?/p>
說到這里,她看向唐禹,輕輕道:“我們一定要贏,贏了,才能做事,才能讓這片土地好一點。”
唐禹抬頭,看向了北方。
他的聲音平靜卻堅定:“這一戰(zhàn),我親自指揮。”
謝秋瞳掀了掀眉,最終還是沒有反駁。
她只是撇嘴道:“別太敗家,我積累這些不容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