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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夜談(上)

雖已過了年關(guān),但冬日的岳麓山,入了夜,仍舊是寒氣逼人。

窗外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洋洋灑灑,沒一會兒就把書院里的青石板路蓋了薄薄一層白。

王明遠裹了裹身上的棉袍,對著油燈,手里雖拿著書卷,心思卻早飛到了九霄云外。

《問臺島疏》引發(fā)的風(fēng)波,遠比他預(yù)想的要猛烈。

文章是痛快淋漓地寫出去了,心里那口憋悶氣也撒出去了大半。

起初幾日,他甚至還帶著點隱秘的興奮,聽著書院內(nèi)外、乃至湘江府茶樓酒肆里,到處都在傳抄、議論那篇署著“青萍客”化名的文章,聽著同窗們激憤填膺地聲討那賣島之議,一種參與了大事的錯覺讓他心潮澎湃。

可這興奮勁兒沒持續(xù)兩天,就被一股后知后覺的涼意給取代了。

他寫的時候光圖痛快,句句如刀,直指那位郭侍郎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勢力。現(xiàn)在冷靜下來想想,自已這舉動,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萬一……萬一有人順藤摸瓜查過來呢?

雖然署了化名,而且那日他去遞放文章,也是瞅著沒人注意的時候,但書院這么大,保不齊哪個角落就有雙眼睛瞧見了。

自已如今只是個小小秀才,甚至都沒有舉人功名,在那些真正的權(quán)貴眼里,捏死他怕是不比捏死只螞蟻費勁。

王明遠真感覺自已有點像前世在網(wǎng)上激-情開麥懟完人,然后又開始擔(dān)心被查-水-表的網(wǎng)友。

一連幾天,他都有些惴惴不安,出門時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打量他,聽到有人議論“青萍客”就下意識地支起耳朵,又怕又想知道外界反應(yīng)。

好在,幾天過去,風(fēng)平浪靜。

關(guān)于“青萍客”身份的猜測,在書院里衍生出無數(shù)個版本。

有說是某位隱居岳麓、心懷天下的大儒;有說是某位游歷至此、路見不平的俠士型文人;更有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某位早已中舉、背景深厚的師兄,借書院之地發(fā)聲,以免家族受到直接沖擊……

眾說紛紜,卻唯獨沒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乙班剛升上來、平日待人謙和、甚至有些過于年輕的王明遠。

漸漸的,王明遠懸著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熱度似乎正在過去,大家的注意力開始轉(zhuǎn)向朝堂對此事的后續(xù)反應(yīng)。

“唉……”王明遠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書卷,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睛。

就在這時,齋舍的門被輕輕叩響了。

“咚、咚咚?!?/p>

聲音不大,卻在這風(fēng)雪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王明遠一怔。這個時辰,李昭那小子正約同窗在探討經(jīng)義,狗娃應(yīng)該在食肆后院歇下了,會是誰?

他起身,走到門邊,謹慎地問了一句:“哪位?”

門外靜了一瞬,隨即傳來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明遠兄,是我?!?/p>

這聲音是……元滄瀾?他怎么這個點來了?

王明遠心下詫異,連忙打開門。

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裹著雪沫子瞬間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劇烈晃動。

門外,元滄瀾穿著一身深色的棉袍,肩頭、發(fā)梢都落滿了未化的白雪,臉色凍得有些發(fā)青,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有兩簇火在眼底燃燒。

更讓王明遠注意的是,他肩上竟還挎著一個不大的行囊,像是要出遠門。

“元寶兄?快進來!外面雪大!”王明遠側(cè)身讓他進屋,順手關(guān)上門,阻隔了外面的風(fēng)雪,“你這是……?”

元滄瀾進了屋,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解下了行囊,放在腳邊,又拂了拂身上的雪,動作間帶著一種異樣的凝重。

他抬起頭,看向王明遠,眼神復(fù)雜,里面有決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愴,甚至還有……一種托付般的鄭重。

“明遠兄,”他開口,聲音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沙啞,“我今夜來,是來向你辭行的。”

“辭行?”王明遠更驚訝了,“元寶兄要去何處?上次不是說還有很多課業(yè)安排嗎?而且眼看年關(guān)剛過,天氣如此惡劣……”

元滄瀾嘴角扯出一抹極淡、卻帶著無盡嘲諷和苦澀的弧度:“課業(yè)?于我而言,那些經(jīng)義策論,早已無關(guān)緊要了。”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王明遠桌上那疊寫滿字的文章,緩緩道:“我欲進京?!?/p>

“進京?”王明遠先是沒反應(yīng)過來,但看著元滄瀾那副神情,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猛地撞進他腦子里,讓他瞬間瞪大了眼睛,聲音都不自覺地壓低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元寶兄!你……你難道是想……?”

京城干嘛?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帶著這樣一副決絕的神情?

聯(lián)想到元滄瀾的身世,他父親在秦陜的官職和元蒼瀾所說的其所作所為,還有年前那場慘烈的地動和大災(zāi)……王明遠幾乎不敢往下想!

元滄瀾迎著他震驚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確認了他那未盡的猜測。

他的表情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但眼底那兩團暗火卻燒得更旺了。

“沒錯。”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地上,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我要去敲登聞鼓,告御狀?!?/p>

“告……告誰?”王明遠感覺自已的喉嚨有些發(fā)干。

“告誰?”元滄瀾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自然是告我那‘好父親’!告整個秦陜官場那些蠹蟲!告他們貪墨賑災(zāi)款,草菅人命,欺君罔上!”

他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淋淋的重量:“秦陜地動,天災(zāi)固然可怖,但真正害死十幾萬災(zāi)民的,不是地動,是貪腐!是那些層層盤剝、中飽私囊的畜生!”

王明遠聽得心頭巨震。

秦陜?yōu)那樗朴胸?污的風(fēng)聲他近日似乎隱約也有耳聞,他原本還擔(dān)心是否會牽涉師父崔知府,正欲寫信求證,卻沒想到元滄瀾竟要親身卷入其中,而且是以這種決絕的方式!

“你……你舅舅那邊,不是已經(jīng)在搜集證據(jù)了嗎?此事既然已上層知曉,何須你親自……”王明遠試圖勸阻,他深知“告御狀”意味著什么,那幾乎是九死一生,尤其是告的還是自已的生父和整個地方官僚體系!

“不夠!光有證據(jù)不夠!”元滄瀾打斷他,眼神銳利如鷹隼。

“朝廷黨爭傾軋,利益糾葛盤根錯節(jié)!這點風(fēng)波,若無人以命去搏,以血去濺,很容易就會被他們壓下去!最后不過推出幾個替罪羊羔,不了了之!那我娘就白死了!那十幾萬冤魂就永無昭雪之日!”

他猛地逼近一步,抓住王明遠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聲音卻壓抑著一種可怕的平靜:“明遠兄,你可知?我娘生前……早已察覺他的貪腐之事,屢次勸諫,反遭厭棄冷落,郁結(jié)于心,方至沉疴難起……地動那日,他棄她于危墻之下獨自逃命……我甚至懷疑,我娘的死,未必沒有他的默許和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