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長安府永樂鎮(zhèn),清水村。
王家小院里,同樣是燈火通明,飯菜飄香。
堂屋正中的大桌子上,碗碟堆得冒尖,比湘江府那邊只多不少。正中間,同樣擺著一大盆油光深紅的王氏鹵肉,這是趙氏和劉氏婆媳倆聯(lián)手做的,是王家年飯雷打不動的主角。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王金寶、趙氏、王大牛、劉氏、虎妞、錢彩鳳、豬妞,還有已經(jīng)能在炕上爬的飛快、咿咿呀呀學說話的小豬娃王定安。
雖然人不如往年齊整,缺了遠在湘江府的王明遠和狗娃,更缺了遠在邊關(guān)的王二牛,但該有的年節(jié)禮數(shù)一樣不少,飯菜更是做得格外豐盛,仿佛這樣做,就能把那份缺失的團圓和福氣,通過豐盛的食物彌補回來一些。
虎妞扒拉著碗里的肉,忽然抬起頭,聲音清脆地說:“爹,娘,大哥,嫂子咱們也許愿吧!像往年一樣!我的愿望是希望二哥在邊關(guān)平平安安,希望三叔和狗娃在湘江府也平平安安!”
趙氏聞言,眼圈立刻有點紅,連忙低下頭,假裝給豬妞夾菜。
王金寶重重吸了口旱煙,點點頭,聲音有點?。骸霸S,都許!咱家虎妞這愿望好!”
王大牛放下酒杯,沉聲道:“我也盼著他們都平安。”
錢彩鳳摟了摟懷里的小豬娃,輕聲道:“平安是福?!?/p>
就連懵懵懂懂的小豬娃,似乎也感受到氣氛,揮舞著抓在手里的小勺子,奶聲奶氣地跟著學舌:“平……安……”
稚嫩的童音沖淡了離愁,一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里,藏著深深的牽掛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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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遠在西北邊關(guān),定國公程鎮(zhèn)疆的中軍大帳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
帳外寒風呼嘯,卷著雪沫子拍打在帳篷上,噗-噗作響。帳內(nèi)燃著熊熊的炭盆,卻依舊驅(qū)不散那股子滲入骨髓的寒意。
程老公爺穿著一身舊棉襖,外頭隨意罩了件皮坎肩,正瞪著眼睛,瞅著眼前一大盆黑乎乎、賣相實在不怎么樣的鹵肉,又夾起一筷子塞進嘴里,嚼了兩下,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呸呸!”他嫌棄地吐掉嘴里嚼不爛的肉筋,對著帳門口那個鐵塔般的身影罵道,“憨蛋!你小子到底會不會做你家那鹵肉?這他娘的是同一個東西?老子年夜飯就想吃個你們老王家的鹵肉,費老鼻子勁才讓人弄來的這些香料,全讓你糟蹋了!嚼都嚼不動,味兒也不對!”
守在帳門口的王二牛轉(zhuǎn)過身,撓了撓后腦勺,一臉憨厚地辯解:“國公爺,步驟沒錯???我看著我娘和大嫂就是這么做的。許是……許是這邊關(guān)的豬,它長得跟我老家的豬不一樣?肉柴?”
“放你娘的屁!”程老公爺眼睛一瞪,“豬還能長出兩個味兒來?我看就是你小子手藝潮!火候沒到位!香料比例也沒放對!”
王二牛梗著脖子:“我覺得味兒差不多,是您舌頭出問題了。平時火頭營的老張頭給您煮的面,您都嫌淡,非得再加一勺鹽,我看您就是口重!”
“嘿!你個憨蛋!還敢頂嘴了!”程老公爺走過來作勢踹王二牛,王二牛下意識縮了下脖子,卻沒躲。
老公爺?shù)降讻]真踹,只是虛張聲勢地罵了一句,又坐了回去,沒好氣地指著那盆鹵肉,“滾滾滾,看著就來氣!趕緊去,讓人給老子下碗面來!多放你上次做的那個肉臊子!這肉……留著明兒個喂狗看它們吃不吃!”
王二?!芭丁绷艘宦暎膊粣?,麻利地轉(zhuǎn)身去火頭營安排人下面條。
這大半年來,這般場景幾乎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他早習慣了。
老公爺嘴上罵得兇,實則并沒真為難過他。他知道,老頭就是心里憋悶,又或是……想家人了?雖然他從不承認。
很快,一大海碗堆滿了肉臊子的面端了上來,看著就暖和。旁邊小幾上,那盆備受嫌棄的鹵肉也沒真扔。
“你也來過來吃吧,我一個人吃著沒勁”,國公招呼王二牛上前一起。
兩人就這么就著面條,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鹵肉,老公爺吃得鼻尖冒汗,呼哧帶響。王二牛則悶頭扒拉面條,偶爾啃一口自已鹵的肉,覺得味道雖比不上家里,但也還將就。
吃著吃著,王二牛忽然抬起頭,甕聲甕氣地說:“國公爺,我們家過年,吃完年夜飯,都要許個愿。聽說可靈了,您……您也許一個唄?”
程老公爺嗤笑一聲,抹了把嘴上的油:“老子從來不信那套虛頭巴腦的玩意兒!也就騙騙你這憨蛋!”
王二牛也不爭辯,只是低頭繼續(xù)吃面。
帳內(nèi)安靜了一會兒,只有吸溜面條和咀嚼的聲音。
忽然,程老公爺像是隨口問起,聲音含混不清:“……那你小子,許的啥愿?”
王二牛停下筷子,抬起頭,目光望向帳外呼嘯的寒風,黝黑的臉上神情認真:“我希望家里人都平平安安,希望三郎和狗娃在南方好好的,也希望……”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希望您老人家,也身體康健,平平安安的?!?/p>
程老公爺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隨即低下頭,猛扒拉了兩口面條,含糊地罵了一句:“……憨蛋玩意兒。”
沒人看見,老人低垂的眼眸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復(fù)雜的神色,有追憶,有痛楚,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慰藉。
他心里的那個愿望,早已隨著三個兒子的戰(zhàn)死,永遠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再也無法說出口。
如今,聽著這憨小子樸實無比的祝愿,胸口那塊堵了多年的巨石,仿佛被這碗熱騰騰的面條和這句傻話,稍稍焐化了一角。
王二牛三兩口吃完面,起身走到帳門口,掀開厚重的簾子一角,望著外面漆黑如墨、寒風凜冽的邊關(guān)夜色,以及遠處巡邏兵士手中搖曳的火把光點,眉頭微微皺起。
邊關(guān)這兩年的形勢,看似穩(wěn)固,但身為國公爺?shù)挠H兵他能感覺到,暗地里的潮水卻在涌動。
一些將士的心思,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齊整。他們或許都在等,等眼前這位看似罵罵咧咧、實則如同定海神針般的老國公……倒下。
他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低聲自語:“老頭兒,你可得多撐些年頭啊……這邊關(guān),這大雍的百姓,可真離不開你。”
寒風卷著他的低語,瞬間吹散在無邊的暗夜里。
三地遙隔,一頓年夜飯,幾種滋味,卻是一樣的牽掛,一樣的祈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