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茶鋪子開業(yè)的火爆場面,讓李茂和張文濤臉上的笑容都沒下去過。
張伯父從長安緊急調(diào)運來的第一批貨,看著堆滿了小半個庫房,結(jié)果一天下來,愣是銷掉了將近三成!
這還不算那些提前收到風聲、通過王明遠這邊下了訂單,約好過幾日來取的書院同窗和教諭們的量。
傍晚時分,見店里的客人漸漸稀疏,張文濤便安排隨同貨物一起來的長安伙計看店。
然后張文濤做東,在離鋪子不遠的一家還算體面的飯館定了桌席面,非要好好感謝關(guān)鍵時刻來撐場子的季景行師兄和來幫忙的李昭。
席面上,自然是觥籌交錯,笑語不斷。
李茂和張文濤輪番給季景行敬酒,感謝的話說了一籮筐,沒有師兄您幫忙鎮(zhèn)著場子、打通關(guān)節(jié),這鋪子不可能這么順當開起來,王明遠也同樣舉杯好好的感謝了一番師兄的幫助。
季景行倒是沒什么官架子,胖乎乎的臉上一直帶著笑,擺擺手:“都是自家人,說這些就見外了。明遠是我?guī)煹?,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彼€特意叮囑,“往后生意場上遇到什么難處,不好解決的,也別硬扛,及時遞個話到府衙給我。”
然后也感謝了李昭,李昭則是第一次被人當面這樣感謝,弄得面紅耳赤,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明遠兄在書院幫我頗多,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若是……若是還有開業(yè)這種事,到時候再來喊我,我定準時到。”
這話一出,逗的眾人一陣大笑,再等聽到張文濤心有余悸、連比劃帶說地描述自已是如何被狗娃那碗“半生不熟、威力無窮”的燉豆角放倒,在客棧床上差點虛脫而亡的慘狀時。
季景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指著狗娃,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哎呦喂!狗娃!哈哈哈!沒看出來啊!你小子還有這本事?一碗豆角差點把你小姑父給送走了?哈哈哈!你這可不是幫忙,你這是‘清理門戶’??!下次我可不敢吃你做的菜了!”
狗娃被說得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撓著后腦勺,嘿嘿傻笑。王明遠在一旁看著,也是忍俊不禁。
不過因著明日書院還有課業(yè),這慶功宴也沒持續(xù)太久,王明遠、狗娃、李昭三人乘著馬車返回了書院。
接下來的幾日,茯茶鋪子的生意并未如預(yù)料般迅速冷卻下來。
或許是那日《滄海一聲笑》的曲子太過驚艷,口口相傳;或許是這西北茯茶的醇厚滋味確實合了不少湘江人的胃口;又或許是鋪面位置選得好,沾了書院文氣的光。
總之,鋪子每日開門,總有不少顧客上門,或是好奇品嘗,或是真心喜愛,回購者亦不在少數(shù)。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鋪子里客人不算太多。
李茂正坐在柜臺后,埋首于一本厚厚的嶄新賬簿,一手撥拉著算盤,一手執(zhí)筆,認真地記錄著今日的進出項,張文濤則在后面小庫房里清點存貨。
就在這時,鋪子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一個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位老者,身著一身深青色的杭綢直裰,須發(fā)皆白,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但一雙眼睛卻絲毫不顯渾濁,反而沉靜淡泊,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步履沉穩(wěn),氣度斐然,雖無隨從仆役相伴,但自有一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氣度,一看便知絕非尋常百姓,更像是某位退隱林下的高官或?qū)W問深厚的鴻儒。
他進店后,目光并未立刻投向柜臺后的茶磚,反而先是略帶好奇地掃視了一圈這間不算太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的鋪面,最后才落在那標著“滄海茯韻”字樣的茶磚上,微微頷首,似是自語:“‘滄海茯韻’,這便是近日城中傳唱的那曲《滄海一聲笑》所配之茶?倒是有些意思。”
這位老者,正是如今岳麓書院眾學子翹首以盼、心中分量極重的當朝太子太傅、致仕文淵閣大學士——周時雍周老大人。
他近日方才悄無聲息地抵達湘江府,暫居于離此不遠的一處幽靜別院。
今日得閑出來走走,聽聞這“滄海茯韻茶”的名聲以及那首傳遍街巷的豪邁曲子,一時興起,便信步走了過來。
店伙計趕忙上前招呼,周老太傅隨意指了一款上等茯茶,讓伙計包上一小塊,并未多言,打算買完便走。
他并非沒聽過茯茶,只是以往總覺得此乃西北邊陲粗獷之物,更偏愛江南綠茶的清雅韻致。
伙計手腳麻利地包好茶,周老太傅付了錢,正要轉(zhuǎn)身離去,目光卻無意間掃過了柜臺后正在埋頭書寫的李茂。
確切地說,是被李茂手下那本賬簿吸引住了。
起初只是隨意一瞥,但很快,周老太傅的目光就凝住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他微微瞇起眼,仔細看著李茂的記賬方式,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探究。
只見那賬簿格式與他平日所見截然不同。
尋常店鋪乃至衙門多用“單式記賬法”,也就是簡單的流水賬,只記“收了多少”、“支了多少”,雜亂無章。一旦賬目多了、久了,或是有一筆漏記、錯記,查起來簡直是大海撈針,糊涂賬一本。
但李茂此刻所用的法子,卻明顯不同。
賬簿頁面劃分清晰,每筆賬目都分列“借方”、“貸方”,對應(yīng)關(guān)系明確。例如,方才賣出茯茶收五兩,他不僅記下“收錢五兩”,還在另一側(cè)對應(yīng)記下“茯茶庫存減少幾何”。
采買筆墨紙張支出五百文,則同時記下“支出五百文”和“雜物增加相應(yīng)價值”。
每一筆來龍去脈,清清楚楚,相互比對,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所有的錢財物資流動都井然有序地籠罩其中,一目了然。
周老太傅是何等人物?歷經(jīng)三朝,協(xié)理過戶部錢糧,審閱過的賬冊不知凡幾,于經(jīng)濟之道雖非專精,卻也見識廣博。
他只站在那兒看了片刻,心中略一推演,便立刻明白了這種記賬方法的奧妙和巨大優(yōu)勢!
這法子,比起傳統(tǒng)的單式記賬,何止是“清楚”二字可以形容!
它嚴謹、系統(tǒng)、便于核對查賬,極大減少了賬目混亂和營私舞弊的可能!
若說單式記賬是鄉(xiāng)間土路,坑洼難行;那眼前這法子,便是鋪設(shè)平整、經(jīng)緯分明的官道!
“這……這記賬之法……”周老太傅忍不住低聲喃喃,心中瞬間翻起巨浪。
他想到的遠非一家商鋪之利。若此法能推行于府庫倉廩、各級衙門……那對于理清財政、杜絕貪墨、提高效率而言,其意義簡直難以估量!
許多此前難以查清的糊涂賬、陳年舊賬,或許都能借此理順!這簡直是理財管賬的一柄利器!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盡量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輕聲開口詢問:“這位掌柜,冒昧打擾。老夫觀你這記賬之法,頗為新穎獨特,條理分明,似遠比尋常流水賬法來得高明。不知……此法是你自已所創(chuàng)?”
李茂正全神貫注地算賬,聞聲抬起頭,見是一位氣度不凡的老者發(fā)問,連忙放下筆,恭敬起身回答:“老先生謬贊了。小子豈有這般能耐?這記賬法子,并非我所創(chuàng)?!?/p>
“哦?”周老太傅眼中精光一閃,興趣更濃,“那不知源自哪位大家之手?老夫?qū)Υ说缆杂信d趣,卻從未見過如此妙法。”
李茂雖然謹慎,但看老者神色坦然,眼神澄澈,并無惡意。
又想到王明遠曾說過這記賬法若能推廣也是好事,他便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答道:
“回老先生的話,這法子是我一位同窗好友所授。他于算學一道頗有天分,嫌舊式記賬繁瑣易錯,便琢磨改良了此法,說是叫什么‘復(fù)式記賬法’,又細分為‘借貸記賬法’。他言道此法便于核對,不易出錯,便教給了我,讓我打理鋪子賬目時使用,讓老先生見笑了?!?/p>
他語氣恭敬,卻也沒刻意夸大,只說是同窗所授,為了記賬方便。
“同窗好友?”周老太傅心中又是一動,追問道:“不知掌柜的這位同窗,如今何在?可是在岳麓書院求學?”他一路上聽說這鋪子與書院學子關(guān)聯(lián)頗深,甚至那火爆的《滄海一聲笑》便是岳麓書院的學子所傳唱。
“正是?!崩蠲c頭,“他如今正在岳麓書院就讀,姓王,名明遠,字仲默。”
“王明遠……仲默……”周老太傅將這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兩遍,眼中訝異與贊賞之色更濃。
一個書院學子,竟能琢磨出如此精妙實用的算學之法?聽這掌柜語氣,似乎于對方而言,這還只是“一時興起”、“為了方便”所創(chuàng)?
此子于經(jīng)濟實務(wù)之道,竟有如此天賦?!
周老太傅晚年致仕后,反而對經(jīng)世致用的實務(wù)學問越發(fā)感興趣,尤其深感算學對于治國理財?shù)闹匾?,此刻聽聞此法竟出自一年輕學子之手,怎能不讓他又驚又喜,心生無限好奇?
他強壓下立刻想去書院見見此子的沖動,對李茂頷首微笑:“原來如此。多謝掌柜解惑。此法精妙,令友大才?!?/p>
李茂雖不知老者具體身份,但看其氣度談吐,心知必是非凡人物,連忙躬身:“多謝老先生夸獎,我那同窗聽后也定會欣喜?!?/p>
周老太傅笑了笑,拿起那包好的茯茶,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本攤開的賬簿,這才轉(zhuǎn)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鋪子。
午后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老人心中卻遠不如表面這般平靜。
“復(fù)式記賬法……借貸記賬法……王明遠……”他一邊踱步,一邊在心中反復(fù)思量,“沒想到此番回鄉(xiāng),竟還能遇到如此驚喜。岳麓書院……果然藏龍臥虎??磥韼兹蘸蟮臅褐v經(jīng),老夫更要好好期待一番了。或許……真能遇上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
想到此處,周老太傅嘴角不由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腳步也似乎更輕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