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回看向陸銘章。
她原是來道歉,可陸銘章反問她,他若仍在氣惱,她待如何,于是她說,先前央他關鍵時候,給她一次活命機會的話作廢。
他對她總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縱容,而她對他就是自然而然地有恃無恐。
然而,戴纓不曾料到,陸銘章聽說后竟點了點頭。
“好,那么我應下你的話,收回?!?/p>
戴纓傻了,真……真的收回?于是一改剛才嬌持的態(tài)度,見陸銘章手邊的茶杯空了,趕緊給他續(xù)上,并諂笑一聲。
“叔父……”
“叫叔父也沒用,先前以為你是個沒有剛性之人,只知眼前利,今日你這番態(tài)度,方知輕看了你?!?/p>
陸銘章說著,端起茶盞:“來,叔父以茶代酒,向你賠個不是?!?/p>
戴纓一臉愕怔,腦子還懵著,手已端起茶盞,將茶水飲下。
“這茶的味道如何?”陸銘章問道。
戴纓扯出一抹笑:“有些苦……”
說罷,找了個事故,匆匆離去,形容有些狼狽。
陸銘章又給自己續(xù)了一杯,將茶盞端到嘴邊時,忍不住笑出聲。
……
這日,天高氣爽,陸家眾人起了游興,決意去郊外的莊子。
清晨時分,一層薄紗似的霧氣尚未散盡,空氣里浸透了清涼,像含著薄荷般的涼意,吸入一口,頓覺神清氣爽。
戴纓今日穿了一身鸝黃底色的掐腰長衫,顏色清嫩,更襯得她腰肢纖纖,發(fā)間簪了一枚素銀簪子并幾朵細小的珍珠頭花,簡凈中自有一番精致。
臨行前,孔嬤嬤細心,特特囑咐歸雁另備了兩件衣裳:一件是貼身的軟羅內衫以備更換,另一件則是厚實的斗篷,用以抵御寒氣。
歸雁應下,遂拿了一件灰狐毛邊斗篷給戴纓披上,軟茸毛邊簇著,越發(fā)顯得秀臉精致。
陸府門前,大大小小的馬車已停當,戴纓被侍人引至一輛馬車前,抬眼環(huán)顧,長長的車駕,排成列,前后護衛(wèi)跟隨,隊前幾名錦袍束發(fā)男子高坐馬上。
她最先看見的是陸銘章,一身雪青色勁裝,小高領,衣側岔口開得很高,腳踏長靴,踩著馬鐙,同平時的清雅不同,展露出一種陌生的、帶著力量感的英挺。
他的左側是陸銘川,并陸家其他一眾小輩,右側是謝容。
戴纓收回眼,踏著踩凳入到車里。
“我可最怕冷了?!标懴獌何罩譅t說道。
車里燃著小烘爐,比外面暖和。
戴纓褪去銀狐斗篷,拿起一旁的暖爐烘手。
她這人,畏熱不畏寒,冬日里,別的女子里三層外三層,捂得嚴實,她卻穿不得。
一來,燥熱,二來,繁重,還是更喜輕省自在一些。
陸溪兒見戴纓衣著輕便,驚問道:“不冷么?”
戴纓笑著搖了搖頭。
馬車啟行,往城外莊子行去。
城外,樹木雜叢褪下綠意,換上一層不鮮亮的顏色,同大地相呼應,林木間寒鴉嚷嚷。
行了一程,車馬停下,眾人下了馬車。
陸家的這處莊園依著山嶂,枕著溪流。
放眼看去,高山矗立,山間林木的綠意沒有完全褪去,顏色更豐富,綠的、黃的、紅褚,雜糅著。
莊子外已有仆從迎候。
眾人進了莊子,稍作休整,然后出了莊子,走到寬廣的空地上,下人們牽來馬匹。
戴纓看著眼前的高頭駿馬,踟躕不前,她不會騎馬,戴萬昌也沒請師父教導過她,兒時盡撥弄算盤了。
再環(huán)眼一看,不說陸家姐妹,就連謝珍都能翻身上馬。
“不會?”
一道聲音從旁響起,抬眼去看,不知何時,陸銘章縱馬到她跟前。
戴纓“嗯”了一聲。
“別怕,我叫長安給你牽馬?!?/p>
戴纓呆了呆,長安可是他的親隨,在府里除了他和老夫人,幾乎沒人能使喚。
在平谷,她是見識過長安的身手,迅猛得幾乎只見殘影,就在戴纓思忖時,長安從旁笑道:“小人牽馬,娘子可放心?!?/p>
“不敢,自然信得過安管事,有勞了?!?/p>
說著,不再猶豫,在丫鬟的攙扶中翻上馬背,先時她還有點緊張,見長安在前緩緩牽引,放松下來。
“大人不去狩獵么?”戴纓側頭看向并騎的陸銘章。
秋冬時節(jié),許多高門大戶都會攜族人遠郊狩獵。
這個季節(jié)林木稀疏凋零,視野比春夏要好,更易捕獲,且秋冬的動物為了御寒,皮毛最為豐厚、光澤度好。
陸銘章手按轡繩,答得云淡風輕:“不會?!?/p>
戴纓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坦然的腔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說的是“我會”。
“大人不會狩獵?”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陸銘章居然說他不會?
“很稀奇?”陸銘章說道。
“在我看來,大人該是無所不能?!贝骼t語音清軟,話里浸著恰到好處的甜,既像奉承,又似嬌嗔。
陸銘章看向她,明知她存心討好,心里卻很受用,那張灰狐茸圍簇的秀臉紅撲撲的,在過分瑩白的臉上,像是兩團沒有搽勻的胭脂。
雖是披了一件斗篷,卻略顯單薄,想問她冷否,在喉頭滾了一滾,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傻話,世上哪有什么無所不能的人,我這雙手,所能駕馭的,也不過筆管一支罷了,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
“大人過謙了?!贝骼t認真道,“您筆下乾坤,抵得過萬千利刃。”
正說著,前方縱來一人一馬,行到跟前勒馬驟停。
“父親!你看!”
陸婉兒一襲紅衣騎裝,發(fā)尾高盤,手上拎著一只肥碩的雜毛兔。
一手調動韁繩擠到陸銘章和戴纓中間,說道:“安叔,你牽遠些,擠著了?!?/p>
長安笑了笑,將戴纓所乘的黑馬引開,空出地方。
陸銘章看向陸婉兒手里的野兔,點頭道:“不錯,騎射有長進,比去年強。”
陸婉兒臉上一紅,嗔道:“父親這是揶揄我呢,去年的事莫再提起?!?/p>
去年,她不僅沒狩獵到任何野物,身下馬受驚,還將她掀翻跌落。
戴纓從旁艷羨地看著,她雖厭惡陸婉兒,然而陸銘章對陸婉兒是真的好,雖不是親身,可同親生的女兒沒兩樣。
陸婉兒心儀謝容,陸銘章便讓人打探謝容底細,在不滿意的情況下,抵不住陸婉兒的一意孤行,然后排除障礙,為她達成心愿。
之后有意提攜謝容,為得什么,無非為了陸婉兒婚后有個更體面的身份。
反觀她,同戴萬昌之間,父女情肯定是有的,但不多,一旦面臨抉擇時,她就成了秤盤上的砝碼,變得無足輕重了。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這就是命。
到了中午,狩獵結束,莊上備好飯食。
分里外兩間,中間用帷屏隔著,外間是男子座席,里間是女子座席。
小陸崇坐在戴纓身側,拉了拉戴纓衣袖,俏聲道:“姐姐,我父親捕到許多好物,其中有一對銀狐,他說制成手籠,一個給你,一個給我。”
戴纓下意識往外間去看,帷幕上只映著晃動的人影。
陸銘川對她的心思,起先她并不清楚,后來模模糊糊感知到,一直持著回避的態(tài)度,有時,她甚至覺得小陸崇說的話有他在里面授意。
像是在探她的口風。
“崇哥兒,那東西太珍貴,你留著?!贝骼t說道。
“有兩個呢,姐姐干嘛不要?!毙£懗缬侄嗾f了一句,“爹爹說了,以后有好東西,我一份,姐姐一份?!?/p>
戴纓心里被什么牽動,繼而道:“哥兒,這不合適,不若將另一個給蓮心?”
蓮心是陸銘川的通房丫頭,日后若是有了子嗣,會被抬起來做姨娘。
“給她做什么,她一個奴才?!标懗鐕\噥一句。
用罷飯,男子們喝茶、下棋或是騎馬,女子多半回屋小憩。
戴纓用罷飯,欲往后園的軒子行去,突見前面一個人影閃過,雖然很快,但她還是看清了,那人是謝珍。
她不往后園,反去前面做什么,心里這么想著便跟了上去。
謝珍拿著巾帕,掩住臉,走入一道月洞門。
戴纓越發(fā)好奇,躡著腳步,悄不聲兒地將身子掩在墻影下,探眼去看。
院子里有一間屋室,大門緊閉,窗扇開了半面,屋前坐著一淺身女子,女子扎著鬟髻,瓜子小臉,唇上抹著胭脂。
這人戴纓認識,正是陸銘川的通房,蓮心。
那蓮心見了謝珍,站起身,兩人挨近,不知低聲說了什么,就見謝珍捉裙往階上走去,推門而入。
看到這里,戴纓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蓮心是陸銘川的丫頭,既然她在這里侍候,那屋里歇宿之人不用想,一定是陸銘川。
真是想不到,謝珍仍未死心。
先時,見崇哥兒同她親近,她一轉刻薄態(tài)度,殷勤地提著吃食往攬月居跑,不過是想討好兒子,得以接近老子,孰料行不通。
為這事,還特意回了一趟謝府。
從謝府回陸府后,戴纓見她不再來攬月居,也沒了別的動靜,以為她歇了這份心。
誰知她是換了對象,把主意打到陸銘川的身邊人上。
也不知她給了蓮心什么好處,或是許了什么承諾,就眼前的境況來看,蓮心在幫她。
謝珍進了陸銘川的房間,哪怕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也是黃泥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