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萬如憂心之際,謝容冷冷地問道:“母親是不是打算將阿纓許給王慶為妾?”
戴萬如本欲出門讓下人請大夫,聽了此話,頓下腳步,回身看向自家兒子。
“這事也沒打算瞞你,那丫頭如今年歲十九,放眼整個大衍,像她這樣年紀(jì)的女兒家,孩子都幾個了,她還不知事一樣,成日往外面跑。”
戴萬如又道:“還有,王家老爺再怎么也是你父親的上級,在自家就算了,千萬別當(dāng)著人家的面直呼名諱?!?/p>
謝容壓著怒氣,他母親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叫他實在不能忍。
“嫁人歸嫁人,那王慶已五十往上的年紀(jì),如何配得阿纓?!”
戴萬如斜了謝容一眼,好聲說道:“年紀(jì)是大了一點,可配你表妹卻是綽綽有余,多少人還求不來呢,再說,年輕有什么用,你倒是年輕,她可愿意與你為妾?”
謝容胸口一堵,說道:“我不同意?!?/p>
戴萬如雖為母親,但對謝容這個兒子無不滿意,他是她這輩子的驕傲,態(tài)度上更多遷就。
“你不同意又如何,她自家父親都同意了。”
謝容不管那么多,他絕不可能讓戴纓淪落到那個地步。
“我不管舅舅是什么態(tài)度,反正阿纓不可能入王家?!?/p>
戴萬如本是好聲好氣地說,可謝容全不理會,于是沉下臉,呵斥道:“你表妹的親事,再怎么也輪不到你一個小輩過問。”
接著,又緩下語氣,“這件事你就別擔(dān)心了,夜寒露重的,還不快回屋子?!?/p>
謝容冷笑一聲,繼續(xù)道:“既然母親實了心要把阿纓送給王慶那老頭兒,好,那就別怪兒子不顧不管了?!?/p>
“這話是什么意思?”戴萬如心里一緊。
“等天一亮,我就去陸府,把親事退了。”謝容滿不在乎地說道。
“你敢!”戴萬如氣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有何不敢,兒子不僅要退親,打算連這官都不做了?!?/p>
自打他同陸婉兒定了親,可謂前途一片坦闊,從前求不來的機會,變得唾手可得,漸漸地,最初的激動隨著時日冷卻。
心里總?cè)绷艘粔K似的,填不滿。
戴萬如往后跌了一步,顫聲道:“你說什么?為了那丫頭,你連官都不打算做了?”
謝容不語,雙眼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戴萬如滿臉不可置信:“好不容易盼你長大成人,你就這么報答我?!”
“若把表妹送去王家,兒子言出必行,脫了這身官服,轉(zhuǎn)身就去陸府解除婚約?!?/p>
盡管戴萬如生氣,可她知道謝容這話有多真,沒有半點賭氣的成分,他是真會那樣做。
思緒百轉(zhuǎn),緩下語氣:“好,好,不把她送去王家?!?/p>
謝容確認(rèn)道:“母親這話當(dāng)真?”
“你看你這孩子,你都拿罷官做威脅了,我還能怎么辦?”戴萬如說道。
謝容不放心,追問道:“舅舅那邊……”
“這個時候你才知道舅舅,放心,我給平谷修書一封,找個由頭也就是了,之后再給她另尋一個……”戴萬如看了謝容一眼,把剩下的話咽回。
“好了,這會兒也晚了,快回屋,有什么明日再說?!?/p>
謝容見母親松了口,不再相逼,轉(zhuǎn)身出了上房。
待人走后,戴萬如一屁股倒坐到椅上,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驚怔的后怕,后怕中又下定某種決心。
她起身走到門前,打開門,對院中的下人吩咐:“去那邊,把老爺喚來?!?/p>
下人應(yīng)諾,往另一個院子去了。
彼邊,謝山正欲寬衣睡去,傳來敲門聲,并下人的傳話。
“老爺,夫人請你過去一趟。”
謝山低應(yīng)了一聲,將衣衫掩好,正欲趿鞋下榻,身后一聲嬌音響起。
“都這個時候,能有什么事,妾身不許老爺過去?!?/p>
一雙香軟的臂膀從后環(huán)上謝山的身,然后,整個身體依在了謝山的后背。
謝山拉開身前的胳膊,那一雙胳膊又纏了上來。
“妾身不放老爺走,夫人就是故意的。”
屋中氣暖融融,紅帳下,女子衣領(lǐng)斜下,露出一片光潔圓潤的肩頭。
此女正是謝山的小妾,名水杏,因著同某人相似的面容,被納進謝府。
謝山睨了一眼,眼前的春色讓他有些索然。
一開始,他見水杏同心里那個抹不去的影兒有幾分相似,便常宿這屋里。
然而,他發(fā)現(xiàn),只是模樣相似,性格全然相反。
楊三娘看似小巧,性格卻是嬌犟,一顰一笑都是火艷的,明媚的,也正是這份反差,吸引了那個時候低郁平庸的他。
是以,一段時日下來,原先幾分相似的眉眼,再去看,一點也不像了。
水杏自然覺察出謝山的冷淡,以為自己不夠媚,不夠柔,越發(fā)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把他絆在屋里。
偏謝山就煩這一出。
且謝山骨子里是個板肅的讀書人,行不來寵妾滅妻那一套,在他這里,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是用來遵守的。
“這么晚,叫人傳話,必是有要緊之事?!敝x山說道。
“能有什么要緊……”
謝山臉上不耐的神色讓水杏將后半句咽回,沒敢再說,乖乖起身替謝山理好衣裳,看他走出房門。
進了上房的屋室,謝山見戴萬如呆坐著,搓了搓雙手,解下外衫:“什么事?”
戴萬如抬眼看向謝山,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先是把戴纓許給王家為妾的事說了。
這件事情,謝山聽戴萬如提過一嘴,他當(dāng)時并不贊成,倒不是替戴纓著想,而是覺得自家親戚給上司為妾,有些不體面。
誰知戴萬如卻說,她已同王夫人提了此事,若是反悔,反叫人生惱,不免把人得罪。
謝山不好再說什么。
“此事你不是已跟我提過么,隨你安排就是,還同我說什么?!敝x山說道。
“原本沒什么,找個好日子,一頂轎子抬過去,王家說了,算是貴妾,只是……”
謝山就知道她還有后話:“只是什么。”
“只是,剛才容兒來了,你也知道,他同纓娘從前有過婚約?!?/p>
“然后呢?”謝山問這話時,語氣中透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跟我爭了一場,不許纓娘去王家?!?/p>
謝山冷笑一聲:“我說什么來著,先前我就反對,都是你這愚婦持弄的?!?/p>
“是,是,老爺說得是,妾身這不也悔嘛?!?/p>
戴萬如嘴上這樣說,心里想得卻是,戴纓就是一個能操控她兒子的隱患,豈能留?
兒時的戴纓,并未讓戴萬如這個姑母生出多大的惡意。
然而,當(dāng)十九歲的戴纓初入謝府,展露戴萬如面前時,心底對楊三娘積壓的舊怨終于找到了著落點,并且得到延續(xù)。
初時,還只是掩于虛浮的親情下,在看見自己兒子那樣的維護和癡迷后,戴萬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以妒嫉為養(yǎng)分,惡意瘋狂滋長。
她辛辛苦苦教養(yǎng)的孩子,眼里映著的卻不是她。
就在今晚,一向聽話孝順的兒子居然為了戴纓同她頂撞,甚至揚言欲罷官退親,這還了得,更加堅決了除掉戴纓這個隱患的決心。
于是,戴萬如將謝容剛才的態(tài)度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
謝山聽后,一拍桌案,喝道:“反了天了,他還要罷官,他以為朝廷是什么,是自家菜園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可不是,還說只要纓丫頭去了王家,他就去陸家退親。”戴萬如繼續(xù)拱火。
她就是讓謝山知道,這世上有一女子能左右你兒子的人生,于外人看來,興許是癡情佳話,可對于當(dāng)事人的雙親來說,并非好事。
謝山默著臉,半晌不言語,明滅的燈火下,緩緩?fù)鲁鋈齻€字。
“留不得?!?/p>
戴萬如跟著說道:“老爺?shù)念檻]也是妾身的顧慮,只是就今夜容兒的態(tài)度來看,不可強硬對上,他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較起真來,誰也勸不住,只能用別的辦法化解?!?/p>
“什么辦法?”謝山問道。
戴萬如挨近謝山,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謝山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只有這樣了?!?/p>
……
次日,孔嬤嬤走進院中,見門前坐著一個用厚棉衣圍裹的臃腫身形,上面耷拉了一個腦袋,有一下無一下地點著。
于是走上前拍了拍:“守了一夜,去側(cè)屋歇會兒?!?/p>
歸雁迷蒙地睜開眼,縮了縮脖兒,端起雙手,哈了一口熱氣,把冰涼的臉捂了捂。
“嬤嬤起得早。”
孔嬤嬤看了一眼門扇,輕聲道:“去廚房吃些熱乎的。”
昨兒把孔嬤嬤心疼壞了,自小看大的姑娘,受了委屈,伏在她懷里不住地流淚。
小娘子從未那般狠哭過,唯有夫人走的時候,再之后,無論遇到什么坎坷,她都咬牙忍過來,生怕被人輕看了。
孔嬤嬤一家是戴家的家生奴,她自己的孩子在平谷幫忙照看鋪子。
當(dāng)初戴纓來京都前,欲留她在平谷,不愿她和子女分離,孔嬤嬤放心不下小主人,執(zhí)意跟過來。
當(dāng)真是把戴纓看得比自家骨肉還親。
昨日戴纓那樣子叫孔嬤嬤放心不下,可戴纓又不讓她們在跟前守著,于是打算在門外守一夜,歸雁念她年紀(jì)大,于是自己頂上。
“夜里可還好?”孔嬤嬤問了一句。
“就先時哭來著,后面就靜下來了,沒再出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