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心中一凜,白日里那份閑散的心情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面對師長的肅然。
他點了點頭,整了整略有些褶皺的衣衫,朝著院落深處那座燈火通明的書房快步走去。
書房門口,沈文龍正負手而立,身影在燈光下被拉得很長。
他似乎早已在此等候,見到陸明淵的身影,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卻并未多言。
他輕輕上前,屈起手指在厚重的木門上叩了三下,聲音沉穩(wěn)而有節(jié)奏。
“大人,陸公子回來了。”
門內(nèi)傳來一個略帶疲憊卻依舊中氣十足的聲音:“讓他進來?!?/p>
沈文龍對陸明淵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側(cè)身退到一旁,重新恢復(fù)了那副淵渟岳峙的姿態(tài)。
陸明淵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數(shù)盞燭臺上的牛油大蠟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林瀚文正伏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手持一支狼毫,在一份公文上迅速地批閱著什么。
他的眉頭微蹙,神情專注,對于陸明淵的進入,只是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便再無他顧。
陸明淵見狀,沒有出聲打擾,只是悄無聲息地走到一旁,垂手而立,靜靜地等候著。
他的目光掃過這間書房。這并非他第一次來,但每一次,都仍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震撼。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類經(jīng)史子集、地方志異。
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大乾輿圖》,上面用朱筆圈點著無數(shù)的標記。
陸明淵站得筆直,身形如松,沒有絲毫的焦躁與不耐。
他看著林瀚文的筆鋒在宣紙上游走,時而迅疾如風,時而凝重如山。
他能從那筆跡的頓挫轉(zhuǎn)折間,感受到一種運籌帷幄、決斷千里的氣勢。
這便是封疆大吏的日常,于這方寸書案之上,處理著千里之外的風云變幻。
終于,待案頭那支線香燃盡最后一縷青煙,裊裊散入空氣中,林瀚文落下了最后一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狼毫擱在筆洗之上。
拿起那份批閱完的公文,仔細吹干了墨跡,隨即將其裝入一個牛皮紙封套,取過一旁的火漆,在燭火上烤化,小心翼翼地滴在封口處,最后用一方私印重重地按了下去。
整個過程一絲不茍,充滿了莊重的儀式感。
“文龍?!?/p>
他揚聲道。
守在門外的沈文龍立刻推門而入,躬身行禮。
“將此八百里加急,送往杭州府,交予周泰周大人?!?/p>
林瀚文將信封遞了過去,語氣平淡,內(nèi)容卻石破天驚。
“是!”
沈文龍鄭重地接過,雙手捧著,小心地退了出去。
處理完這件要務(wù),林瀚文這才將目光完全投向了在一旁默立良久的陸明淵。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方才的銳利與威嚴漸漸褪去,化作了一抹溫和的笑意。
“等久了吧?”
“學生不敢,能觀老師處理公務(wù),是學生的榮幸。”
陸明淵躬身答道。
“呵呵,”
林瀚文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坐吧。今天出去逛了一天,感覺如何?這江寧府,與你的家鄉(xiāng)江陵縣,可有什么不同?”
陸明淵依言坐下,身子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腰背挺得筆直。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道。
“回老師的話,感受頗深。若說江陵縣是一幅質(zhì)樸的山水寫意畫,那這江寧府,便是一卷精雕細琢的工筆長卷,處處透著繁華與精致?!?/p>
“哦?說來聽聽?!?/p>
林瀚文饒有興致地端起了手邊的茶盞。
“學生今日在城中閑逛,所見所聞,皆與北地大不相同?!?/p>
陸明淵娓娓道來。
“其一,是風土人情。此地之人,言語溫軟,舉止風雅。便是街頭巷尾的尋常百姓,眉宇間也少了幾分北地的悍勇,多了幾分江南的溫潤?!?/p>
“秦淮河上的畫舫,夫子廟前的士子,都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文風之盛,可見一斑?!?/p>
“其二,是衣著服飾之變。江陵縣的百姓,衣著多以樸素實用為主,顏色也偏向厚重?!?/p>
“而江寧府的女子,多著水墨淡彩的襦裙,男子則偏愛天青、月白色的長衫,款式也更為飄逸大膽?!?/p>
“學生在萬寶齋定制衣物時,那里的管事竟拿出上百幅畫卷作為式樣,令人大開眼界?!?/p>
“這背后,想來是百姓富足,心思便從求存,轉(zhuǎn)向了求美。”
“其三,便是語言。吳儂軟語,雖十句中有七八句聽不明白,但那音調(diào)婉轉(zhuǎn),別有一番韻味,與官話的硬朗截然不同?!?/p>
陸明淵將自己的所見所得,條理清晰地一一闡述,其中不僅有表象的觀察,更有自己的一番思考。
林瀚文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濃郁。
待陸明淵說完,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放下茶盞,贊許道。
“不錯,觀察得甚是細致,還能從表象看到內(nèi)里,殊為難得。你小小年紀,便有這份見微知著的眼力,為師很欣慰。”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開始為陸明淵解惑。
“你說的這幾點,都說到了根子上?!?/p>
“尤其是這衣著服飾的變化,你可知為何江蘇與我大乾另一富庶之地浙江省,在穿衣風格上亦有巨大差異?”
陸明淵一怔,這個問題他倒是未曾想過,虛心求教道。
“學生愚鈍,還請老師賜教?!?/p>
“地理?!?/p>
林瀚文吐出兩個字,眼中閃過一絲銳光。
“江蘇雖有長江入??冢沟貜V闊,遠離外海,可以說是內(nèi)陸安穩(wěn)之地?!?/p>
“沒了外患之憂,百姓安居樂業(yè),自然就附庸風雅,追求精致與華美,衣著風格也因此更加大膽飄逸。”
“而浙江則不同,”
他的聲音沉了幾分。
“浙江東臨大海,海岸線漫長,雖有海運之利,卻也常年遭受倭寇襲擾。”
“百姓時時生活在警惕之中,男子多習武防身,女子亦要操持家務(wù),隨時準備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p>
“因此,他們的穿衣風格便更偏向于務(wù)實、干練,少有江蘇這般繁復(fù)的款式?!?/p>
“這便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道理,環(huán)境,決定了人的生存方式,也塑造了地方的文化風俗?!?/p>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讓陸明淵豁然開朗。
他之前只看到了表面的繁華,卻未曾深思其背后的地緣政治與安全因素。
林瀚文接著又為他講述了一些江蘇省特有的風俗習慣。
大到官場規(guī)矩,小到人情往來,事無巨細,皆一一點明,意在幫助他能更快地融入此地。
聊完了這些,林瀚文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明日,你去貢院入學吧。”
“你雖是我的弟子,但終究年歲尚幼,根基還需打磨。”
“江寧府貢院乃是江南文樞之地,名師云集,藏書萬卷,你去那里,既可以系統(tǒng)地學習經(jīng)義,也能結(jié)交一些同輩的青年才俊,對你日后的成長有好處。”
“每年的束脩,為師已經(jīng)替你繳了,你明日直接過去便是,貢院的學正會親自帶你熟悉一切?!?/p>
“多謝老師安排!”
陸明淵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坐下?!?/p>
林瀚文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隨即話鋒再轉(zhuǎn),眼中帶著一絲考較的意味。
“去貢院讀書是其一。從明日開始,為師每天都會從衙門帶回來一件待處理的政務(wù),或是一樁案卷,或是一份陳情,或是一地呈上來的條陳?!?/p>
“你無需給出最終的決斷,但需要仔細考量,寫下你的看法、分析以及你認為可行的處置之法,第二天交給我。”
陸明淵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為之一滯。
“今日你初來乍到,便先熟悉熟悉環(huán)境,算是給你放一天假。”
林瀚文的語氣恢復(fù)了平淡,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學生……定不負老師厚望!”
陸明淵壓下心中的激蕩,聲音堅定地回答。
林瀚文欣慰地點了點頭,又與他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瑣碎之事。
一盞茶的功夫后,林瀚文揮了揮手。
“時辰不早了,你奔波了一天也累了,回去歇著吧?!?/p>
“是,老師也請早些安歇。”
陸明淵再次行禮,而后恭敬地退出了書房。
當他離開后,書房的門被重新關(guān)上,林瀚文臉上的溫和笑意緩緩斂去,重新化作了那份深沉與威嚴。
他從書案下抽出另一摞厚厚的公文,再次提起了筆,書房的燈火,注定要亮到深夜。
陸明淵回到自己的房間,心潮依舊澎湃。
他先是按照慣例,來到書桌前,鋪開宣紙,研好徽墨。
窗外的月光如水銀瀉地,灑入房中,與燭光交相輝映。
他深吸一口氣,凝神靜氣,手腕懸起,筆尖在紙上落下。
一個又一個的蠅頭小楷從筆下流出,工整而有力,既有館閣體的端莊,又隱隱透著一絲屬于他自己的風骨。
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每日練字三千,既是磨煉心性,也是鍛煉筆力。
當最后一個字寫完,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略有些酸麻的手腕,心中那份激蕩也隨之平復(fù)下來。
他沒有立刻休息,而是從行囊中取出了另一疊稿紙。
這是他為林遠峰寫的話本。
那本《西游記》的故事已經(jīng)講到了大鬧天宮的最高潮部分,后續(xù)的情節(jié)也已構(gòu)思完畢,只待落筆。
不過,今日在江寧府的所見所聞,尤其是那份浸透在骨子里的風雅與市井間的煙火氣,卻給了他新的靈感。
《西游記》固然宏大,但似乎少了一些男歡女愛,少了一些人世間的癡纏與詭譎。
他的腦海中,另一個瑰麗奇絕的世界緩緩展開。
他要寫一個新的故事,一個由無數(shù)個短篇串聯(lián)起來的故事集。
那里有愛上窮書生的美麗狐妖,有畫中走出的絕色美人,有義薄云天的水鬼,也有心地險惡的道士。
那里有人,有鬼,有妖,有仙,光怪陸離,卻無一不映照著人性的復(fù)雜與世間的百態(tài)。
那便是另一部經(jīng)典志怪小說,《聊齋志異》
陸明淵重新鋪開一張稿紙,提筆蘸墨,在紙的頂端寫下了三個字——《嬰寧》。
開篇便是狐妖愛上書生的故事。
窗外,月上中天,夜色漸深。
房間內(nèi),少年伏案疾書,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