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淵你要知道,府試與縣試,已是天壤之別?!?/p>
趙夫子將茶杯輕輕放在石桌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縣試,考的是一縣之才。而府試,考的是整個杭州府!”
“府下轄五縣,才俊輩出,其中不知有多少家學(xué)淵源、苦讀十?dāng)?shù)載的宿儒耆英。你雖有天縱之才,卻也不可有絲毫輕慢之心?!?/p>
陸明淵正襟危坐,神情肅穆,認(rèn)真聆聽著恩師的每一句話。
這些信息,是林家府學(xué)里無人會與他細(xì)說的,是經(jīng)驗,更是人情。
趙夫子雙眼微瞇,渾濁的眼眸中透出一絲精光。
“更要緊的是考官。此次府試,主考官乃是杭州知府,周泰周大人。”
“周大人?”
陸明淵心中一動。
“不錯?!?/p>
趙夫子點了點頭,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了。
“這位周大人,出身翰林,學(xué)問自然是極好的。”
“但他為官之前,有一樁逸事,廣為人知——他曾耗時三年,游歷大乾南北十三省,親手繪制過一幅《山河輿圖》,其精細(xì)程度,甚至被兵部借去摹寫過副本。”
“他此生最愛之事,便是山川地理,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p>
陸明淵的瞳孔驟然一縮。
《山河注》、《異域聞見錄》、《國朝經(jīng)世錄》……
這一個月來,他沉浸其中的“雜學(xué)”,此刻竟如同一道道伏筆,瞬間在腦海中串聯(lián)起來!
趙夫子看著他瞬間變化的眼神,滿意地笑了笑,知道他已然領(lǐng)會。
“所以,此次府試的題目,極有可能跳出四書五經(jīng)的窠臼,會旁征博引,結(jié)合地理、民生、乃至漕運鹽鐵等實政來出題。那些只會死記硬背經(jīng)義的學(xué)子,怕是要吃個大虧?!?/p>
“你這一個月博覽群書,算是走對了一步棋。但還不夠?!?/p>
趙夫子的語氣再次變得嚴(yán)肅。
“周大人最重實干,最厭浮夸。你的文章,立論可以高遠(yuǎn),但落腳處,必須務(wù)實!”
“策論,就要寫能真正推行之策;經(jīng)義,也要闡發(fā)出能教化一方之理?!?/p>
“切記,寧可樸實無華,也絕不能言之無物,寫那些假大空的錦繡文章。那樣的文章,在周大人眼中,一文不值!”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撥云見日!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應(yīng)試技巧,而是直指科舉核心的陽謀大道!
是告訴他,如何將自己的才學(xué),精準(zhǔn)地呈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人面前。
陸明淵豁然起身,退后一步,對著趙夫子,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長揖,幾乎觸及地面。
“學(xué)生……謝夫子指點迷津!此恩,明淵永世不忘!”
這一拜,發(fā)自肺腑。
若無今日這番話,他縱有滿腹才學(xué),也可能因不解主考官之好惡,而明珠暗投。
趙夫子從陸家村遠(yuǎn)道而來,所贈予他的,何止是幾句忠告,分明是一條通往府試魁首的康莊大道!
“癡兒,快起來!”
趙夫子哈哈一笑,連忙起身將他攙扶起來,眼中滿是欣慰與喜愛。
“老夫不過是惜才,見不得你這樣一塊好玉,因無人指點而被埋沒了。你我?guī)熒粓?,不必如此多禮?!?/p>
他拍了拍陸明淵的肩膀,只覺得這個弟子愈發(fā)挺拔,如一株即將破土而出的勁竹,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恰在此時,王氏端著一盤切好的秋梨走了出來,看到這師生情深的一幕,臉上也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她將果盤放在桌上,柔聲道:“先生,天色已晚,您遠(yuǎn)道而來,可千萬要在家中用了晚飯再走?!?/p>
趙夫子擺了擺手,客氣道:“不必了,不必了,說完了正事,我也該回去了,就不叨擾你們一家了?!?/p>
“夫子,萬萬不可!”
陸明淵卻一步上前,態(tài)度堅決地攔住了他。
“學(xué)生腹中尚有諸多疑難,正要趁此良機,向夫子請教。一頓便飯而已,還請夫子萬勿推辭,也給學(xué)生一個盡孝道的機會?!?/p>
他言辭懇切,目光清澈,帶著不容拒絕的真誠。
趙夫子看著他,又看了看一旁滿臉期盼的王氏,笑著點了點頭。
“也罷,也罷!既然你這個小家伙如此盛情,老夫今日就厚著臉皮,叨擾一餐了!”
“太好了!”
王氏喜上眉梢,連忙轉(zhuǎn)身向院外走去。
“先生您和明淵先聊著,我去叫他爹,讓他去街上買些上好的牛肉和精米回來,今晚定要好好招待先生!”
夜幕完全降臨,小院里點亮了燈火。
一張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肴。
雖無山珍海味,但一盤醬香濃郁的燉牛肉,一盤清炒的時蔬,一碗金黃的炒雞蛋,還有一鍋冒著騰騰熱氣的白米飯。
陸從文憨厚地笑著,不住地給趙夫子敬酒,言語不多,但每一分尊敬都寫在臉上。
最活躍的,反倒是五歲的小明澤。
小家伙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個小板凳,緊挨著趙夫子坐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他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用自己的小木勺,笨拙地從盤子里舀起一塊燉得軟爛的雞蛋,顫顫巍巍地送到趙夫子的碗里,奶聲奶氣地說道:“爺爺……吃!”
“哎呀,明澤,不可無禮!”
王氏見狀,連忙要起身阻止,臉上帶著歉意。
“先生,小兒無狀,您千萬不要介意?!?/p>
“誒,無妨,無妨!”
趙夫子卻一把攔住了王氏,臉上笑開了花,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他看著碗里那塊小小的雞蛋,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寶。
他伸出寬厚的手掌,輕輕摸了摸陸明澤的頭頂,只覺得這孩子粉雕玉琢,眼神清澈,沒有一絲孩童的頑劣,反而透著一股子靈氣。
“好孩子,好孩子??!”
趙夫子樂呵呵地將那塊雞蛋夾起來,放進(jìn)嘴里,連連點頭。
“嗯,好吃,這是老夫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雞蛋了!”
他索性將陸明澤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親自夾了一塊牛肉,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喂到小家伙的嘴邊。
陸明澤也不認(rèn)生,張開小嘴,乖巧地吃下,然后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可愛極了。
一旁的陸從文和王氏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過小兒子對哪個外人如此親近。
趙夫子卻像是找到了什么樂趣,一口一口地給陸明澤喂著飯,小家伙也異常乖巧,不吵不鬧,吃得津津有味。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無比溫馨和諧。
趙夫子一生沉浸于學(xué)問,膝下并無子嗣,晚年雖有弟子三千,卻終究少了一份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
此刻抱著懷中這個軟糯懂事的小人兒,他只覺得心中某個空缺了許久的地方,被瞬間填滿了。
他一邊喂飯,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陸明澤。
他發(fā)現(xiàn)這孩子不僅乖巧,而且眼神靈動,對自己說的話,反應(yīng)極快,偶爾蹦出幾個詞,也說得清晰準(zhǔn)確。
這……絕非尋常五歲孩童可比!
一個念頭,如同春雷一般,在他心中轟然炸響!
陸家這潭淺水中,難道竟藏著兩條真龍不成?
長子明淵,已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未來不可限量。
這幼子明澤,小小年紀(jì)便靈氣逼人,若能善加引導(dǎo),將來成就,未必就在其兄之下啊!
一時間,趙夫子心中百感交集,愛才之心油然而生,再也無法抑制。
他將碗筷輕輕放下,看著懷中正專心致志對付一塊土豆的陸明澤,眼中滿是慈愛與決斷。
他抬起頭,看向?qū)γ娴年憦奈姆驄D,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從文,弟妹?!?/p>
陸從文和王氏見他神情嚴(yán)肅,連忙放下碗筷,恭敬地應(yīng)道:“先生,您吩咐。”
趙夫子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道。
“老夫此生,別無所求,唯愛才耳?!?/p>
“今日得見明澤,如獲至寶。不知……你們可愿將這孩子,也交予老夫,做我的關(guān)門弟子?”
“老夫愿傾囊相授,為他啟蒙開智,教他讀書識字,引他走上科舉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