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之內(nèi),別有洞天。
穿過一道雕花影壁,繞過幾叢覆著白雪的翠竹,眼前便是一條曲折的回廊。
廊柱漆色沉穩(wěn),廊下掛著一盞盞精致的羊角宮燈,雖是白日,燈未點(diǎn)亮,卻也透著一股富貴人家的講究與氣派。
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見一絲積雪,顯然是下人時(shí)時(shí)勤勉清掃的結(jié)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檀香味道,那是王氏記憶中,屬于家的味道。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十年的光陰之上。
王氏攥著手帕,跟在老管家趙德身后,目光掃過四周。
這里的每一處景致,都和她離家時(shí)一模一樣。
假山依舊,池水已凍,那棵她小時(shí)候最愛爬的老槐樹,如今枝干愈發(fā)虬勁。
物是,人卻不知是否依舊。
趙德將他們一行人引至一處溫暖明亮的廳堂,堂中陳設(shè)典雅。
紫檀木的桌椅,墻上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擺著各式珍奇古玩。
一尊半人高的三足銅香爐里,正燃著上好的銀絲炭,將整個廳堂烘得暖意融融。
“小姐,姑爺,兩位小少爺,請先在此稍坐片-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趙德親自為他們倒上熱氣騰騰的香茗。
他看著王氏,眼神里滿是疼惜。
“老奴……這就去稟報(bào)大少爺。老爺他……他這會兒正在書房,還是先讓大少爺過來與您說說話?!?/p>
這番安排,顯然是用了心的。
王家老爺王厚海脾氣倔強(qiáng),當(dāng)年女兒私奔之事,氣得他臥病半月,更是放出話來,從此王家再無此女。
趙德深知其中關(guān)竅,若貿(mào)然將人帶到老爺面前,怕是會立刻引來一場狂風(fēng)暴雨。
而大少爺王景軒,是整個王家最疼愛這個妹妹的人,由他出面,方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有勞趙叔了?!?/p>
王氏輕聲道,聲音依舊帶著顫音。
陸從文局促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這座宅邸的富麗堂皇,與他那江陵縣的小院,簡直是云泥之別。
他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那是十年間,他未能給予妻子的優(yōu)渥生活所帶來的愧疚。
陸明淵則平靜地打量著四周,神情淡然。
小明澤卻是最高興的,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大房子,從軟墊上滑下來,好奇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
不過他記著陸明淵的囑咐,不敢亂跑,只在陸明淵身邊打轉(zhuǎn)。
趙德躬身退下,腳步匆匆地向后院行去。
廳堂內(nèi)一時(shí)間陷入了沉默,只聽得見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嗶剝”聲,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
等待的時(shí)間,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回廊的盡頭,傳來了一陣沉穩(wěn)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身穿墨綠色錦袍,頭戴儒巾,面容儒雅,與王氏有五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進(jìn)來。
他身形挺拔,氣質(zhì)沉穩(wěn),眉宇間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
但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寫滿了激動與復(fù)雜。
正是王家嫡長子,王景軒。
他的目光,第一時(shí)間便鎖定在了那個坐在椅上,身形消瘦,面帶淚痕的婦人身上。
“婉君……”
王景軒的聲音有些沙啞,只喚了這兩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王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看著那張熟悉又添了幾分風(fēng)霜的臉龐。
十年來的委屈、思念、愧疚、不安,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作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哥!”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撲進(jìn)了兄長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王景軒的身子微微一僵,隨即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失散十年的妹妹。
他能感覺到懷中妹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那哭聲里,蘊(yùn)含了太多的辛酸。
他的鼻孔一酸,眼眶也瞬間紅了。
他有滿腹的話想要呵斥,想問她為何如此狠心。
十年杳無音信,想問她可知父母為她白了多少頭發(fā),愁了多少日夜。
可話到嘴邊,看著她那張憔悴的臉,看著她鬢邊早生的華發(fā),所有的責(zé)備都化作了化不開的心疼。
他輕輕拍著妹妹的后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里滿是憐惜。
“你啊你……還知道回來……受苦了,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吧?”
“你這個傻丫頭,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肯回來看看?”
“就算父親當(dāng)年說了氣話,要斷絕父女關(guān)系,可那終究是氣話?。 ?/p>
“你回來,低個頭,認(rèn)個錯,他難道真的能狠心不認(rèn)你這個親生女兒嗎?”
王氏趴在王景軒的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要把這十年的淚水一次流盡。
“我……我沒臉回來……”
她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我當(dāng)初……那么任性,讓爹娘蒙羞,讓王家丟了臉面?!?/p>
“我總想著,等……等我們過好了,等……等明淵出息了,我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來,給爹娘磕頭認(rèn)錯?!?/p>
“可這一等……就是這么多年?!?/p>
“我……我一直耽誤了明淵,讓他跟著我們吃苦,讓他下地干活……是我對不起他?!?/p>
“直到今年下半年,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跟頓悟了一樣,說要讀書?!?/p>
“短短半年,他……他就接連中了縣試魁首和府試魁首!”
“縣衙和杭州府,賞賜了一千五百兩銀子……我們家,我們家總算是熬出頭了!”
“哥,我們熬出頭了!我這才……這才敢有臉面,回家來看看。”
說著,她從兄長懷里掙脫出來,擦了擦眼淚,回身招了招手,將一直靜立在一旁的陸明淵拉了過來。
“明淵,快,這是你舅舅,快叫人!”
陸明淵上前一步,對著王景軒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禮。
衣衫華貴,身姿挺拔如松,一雙眸子清澈而沉靜,沒有絲毫少年人的怯懦與浮躁。
“外甥陸明淵,拜見舅舅?!?/p>
他的聲音清朗沉穩(wěn),不卑不亢,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氣度。
跟在他身后的陸明澤有樣學(xué)樣,也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踉踉蹌蹌地作了個揖,奶聲奶氣地喊道。
“舅……舅舅!”
王景軒的目光,從妹妹身上移到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外甥身上。
第一眼,他便被陸明淵的氣度所吸引。
這孩子,眉眼間繼承了陸從文的英挺和妹妹的清秀,小小年紀(jì),卻已是儀表堂堂。
更難得的是那份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眼神里沒有絲毫的躲閃與不安。
“好,好孩子,快起來?!?/p>
王景軒心中那最后一絲對陸從文的芥蒂,在看到這個外甥時(shí),也消散了大半。
他笑著上前,先是伸手將陸明淵扶起,而后彎腰,一把將肉嘟嘟的小明澤抱了起來。
“哈哈,這個小家伙,倒是機(jī)靈可愛!”
他用下巴的胡茬輕輕蹭了蹭陸明澤的臉蛋,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舅舅好!”
陸明澤一點(diǎn)也不怕生,抱著王景軒的脖子,脆生生地又喊了一聲。
“哎!真乖!”
王景軒笑呵呵地應(yīng)著,從懷里掏出一塊成色極佳的玉佩,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陸明澤的懷里。
“來,這是舅舅給的見面禮?!?/p>
他逗了陸明澤兩下,才將他交還給王氏,目光重新落回到陸明淵身上,眼神里充滿了贊許與審視。
“不愧是我王景軒的外甥,這番氣度,果然不凡?!?/p>
他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聽你母親說,你讀書不過半年,便連中縣試、府試雙魁首?此等天賦,當(dāng)真是……當(dāng)真是令人驚嘆!”
他本就是飽讀詩書之人,深知科舉之難。
半年之內(nèi),從一個農(nóng)家子弟,連奪兩案首,這已經(jīng)不能用天賦異稟來形容,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奇跡!
“未來,一個進(jìn)士功名,怕是難免的。我們王家,說不定還要指望你來光耀門楣!”
這番話,已是極高的評價(jià)。
王景軒看著陸明淵,越看越是喜歡,笑道。
“來的匆促,你弟弟的見面禮給了,你的,可不能馬虎?!?/p>
“晚些時(shí)候,舅舅親自去庫房給你挑一件,保證你滿意!”
陸明淵再次拱手,神情依舊平靜。
“多謝舅舅厚愛。外甥此番隨母親歸家,一為探望外公外婆,以盡孝心;二為祭拜王家先祖,聊表寸心。”
“無論如何,外甥體內(nèi),終究流著一半王家的血脈?!?/p>
“過去的事情,外甥年幼不知,也不敢妄議。但如今我既已長大,總歸是要回來,認(rèn)祖歸宗的?!?/p>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場,又給足了王家長輩面子。
言辭懇切,態(tài)度謙恭,卻又字字句句都透著一個“理”字。
王景軒聽得連連點(diǎn)頭,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
好一個陸明淵!
有此子在,妹妹這十年的苦,終究是沒有白受!
陸從文這個妹夫雖然窩囊了些,但卻生了個好兒子!
“說得好!說得好??!”
王景軒拍了拍陸明淵的肩膀,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他轉(zhuǎn)過頭,對依舊有些惴惴不安的妹妹和陸從文說道。
“你們放心,父親那邊,有我。婉君,你先帶著孩子們在這里歇著,我去去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