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后院,書房。
與前廳的暖意融融不同,此地更顯清冷肅穆。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滿滿當當?shù)厝?jīng)史子集,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墨香與舊紙張的味道。
一位須發(fā)皆白,身穿藏青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老者,正端坐于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手持一卷書,看得入神。
正是王家家主,王厚海。
“吱呀——”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王景軒邁步而入,反手將門合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
王厚海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問道:“何事?”
“父親?!?/p>
王景軒躬身行禮,聲音沉穩(wěn)。
“婉君……她回來了?!?/p>
王厚海翻書的手,微微一頓。
書房內(nèi)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見窗外風雪呼嘯。
過了許久,王厚海才緩緩將手中的書卷合上,放在書案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他抬起頭,那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地盯著自己的長子。
“哪個婉君?”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從冰封的湖面下傳來。
“我王厚海,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p>
王景軒心中一嘆,知道父親的倔脾氣又上來了。
他硬著頭皮,繼續(xù)道:“父親,妹妹她……帶著孩子,就在前廳候著。十年了,她……”
“十年?”
王厚海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怒火。
“她還知道是十年?我只當她死在外面了!當年我放出話,王家再無此女,她便真的當自己不是王家人了!”
“十年音訊全無,一封書信也無,仿佛我這個父親,早已死在了她的心里!”
“好!好一個孝順女兒!真是好狠的心!”
“砰!”
他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狼毫筆都跳了起來。
“父親息怒?!?/p>
王景軒連忙上前一步。
“妹妹她……她也是有苦衷的。她說,當年任性離家,讓王家蒙羞,自覺無顏面對您和母親?!?/p>
“她總想著……等日子過好了,再風風光光地回來給您磕頭認錯。”
“過好了?”
王厚海的怒氣更盛。
“跟著那個窮酸書生,能過上什么好日子?我王家錦衣玉食地養(yǎng)她二十年,她偏要去吃那糠咽菜的苦頭!這是她自找的!”
“父親,此一時彼一時。”
王景軒深吸一口氣,終于拋出了自己手中的王牌。
“妹妹說,她之所以今日敢回來,是因為……她的兒子,您的外孫,出息了?!?/p>
“她的長子,陸明淵,讀書半年,連中縣試魁首、府試魁首!雙案首!杭州府與縣衙,共賞銀一千五百兩!”
“什么?!”
王厚海猛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雙目圓睜,滿臉的難以置信。
“你……你再說一遍?”
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外甥陸明淵,年僅十歲,連奪縣、府兩試案首!如今,人就在前廳!”
王景軒一字一頓地重復道。
“陸明淵……我的好外孫……”
王厚海喃喃自語,臉上的肌肉因為激動而微微抽搐。
他再也顧不上什么規(guī)矩體面,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王景軒,大步流星地朝著書房外走去。
那急促的腳步聲,哪里還有半分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
廳堂外,寒風凜冽。
王氏正領著陸從文和兩個孩子,在廊下焦急地等待著。
當那扇厚重的書房門被猛地推開,看到父親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時,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爹!”
王氏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泣不成聲:“女兒不孝,女兒給您磕頭了!”
陸從文見狀,也立刻跟著跪下,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看老丈人一眼。
陸明淵拉著弟弟,也一同跪在了雪后冰冷的青石板上。
然而,王厚海的眼中,此刻根本沒有那個讓他怨了十年的女兒,更沒有那個讓他恨了十年的女婿。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利箭,穿過所有人,直接落在了那個跪在最前面,身姿挺拔,神情平靜的少年身上。
那就是……陸明淵?
他的外孫?
王厚海三步并作兩步,徑直走到陸明淵身前,完全無視了跪在一旁的女兒女婿。
他彎下腰,伸出那雙有些顫抖的手,親自將陸明淵攙扶了起來。
“你……你就是明淵?”
“外孫陸明淵,拜見外公。”
陸明淵不卑不亢地再次行了一禮。
“好,好,好!”
王厚海連說了三個“好”字,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這張臉,眉眼清秀,像極了婉君年輕時的模樣,但那挺直的鼻梁和堅毅的下頜,卻又帶著幾分陸從文的英氣。
小小年紀,便有這般風骨氣度!
王厚海滿意地點了點頭,心中最后的一絲芥蒂也煙消云散。
他伸手,輕輕撫摸著陸明淵的頭頂。
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有欣慰,有驕傲,也有一絲深深的愧疚與后怕。
“像,真像啊……果然是我王家的種!”
他感慨萬千,聲音也變得柔和下來。
“孩子,你出生的時候,外公還親手抱過你……一轉(zhuǎn)眼,都長這么大了?!?/p>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的陸從文,眼神又瞬間變得冰冷。
“當年,我便看他有幾分讀書的天分,才動了心思。誰曾想,他竟是個自毀前程的廢物!”
“放著好好的青云路不走,偏要回家去刨那幾畝薄田!不僅毀了自己,還差點……差點毀了你!”
一想到自己這個天資非凡的外孫,竟然在田間地頭浪費了十年光陰,王厚海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般。
好在,好在現(xiàn)在還不晚!
“父親……”
王景軒此時上前一步,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道。
“妹妹和妹夫,還跪在地上呢?!?/p>
王厚海冷哼一聲,瞥了一眼依舊跪著的陸從文,怒氣又涌了上來。
“跪著?跪著還不解氣!我恨不得讓人打斷他的腿!”
“把我王家最疼愛的女兒拐走,讓她在外面吃了十年的苦!這筆賬,沒那么容易算!”
他指著陸從文,聲色俱厲地說道。
“你,就在這院子里給我跪著!跪足一炷香!什么時候香燃盡了,什么時候再起來!算是給你小懲大誡!”
“是,岳父大人?!?/p>
陸從文聞言,沒有絲毫辯解,只是將頭埋得更低,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
王氏心疼丈夫,想要開口求情,卻被王厚海一個嚴厲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就在這時,剛剛起身的陸明淵,卻又一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與父親并肩。
“外公?!?/p>
他的聲音清朗而堅定。
“父親當年放棄學業(yè),回家務農(nóng),固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但其中,也有為了扶持堂兄讀書的緣故。”
“此事,不能全怪父親一人。孫兒身為長子,未能替父親分憂,亦有過錯。要罰,便請連孫兒一起罰。”
這番話,擲地有聲,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誰也沒想到,這個十歲的少年,竟有如此擔當!
他沒有為父親辯解,而是將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情真意切,讓人無法反駁。
王厚海看著跪在自己面前,脊梁挺得筆直的外孫,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震撼。
他本意只是想磋磨一下陸從文,出一口惡氣,哪里舍得讓自己這個寶貝外孫受半點委屈?
“你……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王厚海急忙要去扶他。
陸明淵卻跪著不動,平靜地說道:“父親不起來,孫兒便不起來?!?/p>
祖孫二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就這么對峙著。
一個眼神倔強,一個眼神堅定。
良久,王厚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終究是敗下陣來。
他狠狠地瞪了陸從文一眼,沒好氣地冷著臉揮了揮手。
“罷了罷了!算你生了個好兒子!起來吧!都起來!看著就心煩!”
“多謝岳父大人!”
陸從文如蒙大赦,連忙磕了個頭,這才在王氏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陸明淵也隨之起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婉君,明淵,你們隨我來?!?/p>
王厚海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轉(zhuǎn)身,朝著后院深處走去。
“認祖歸宗,先要祭拜列祖列宗?!?/p>
王家祠堂莊嚴肅穆,一排排的祖宗牌位供奉在高臺之上,香爐里青煙裊裊,帶著一股檀香的沉靜氣息。
王厚海親自點了三炷香,遞到陸明淵手中,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明淵,跪下。給你王家的列祖列宗磕頭。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們王家承認的子孫?!?/p>
“你身上流著一半王家的血,無論你姓甚名誰,王家,永遠是你的后盾。”
陸明淵接過香,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對著那滿堂牌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每一個頭,都磕得沉穩(wěn)而實在。
禮畢,王厚海親自將陸明淵的名字,寫在了族譜之上王婉君的旁邊。
看著那“陸明淵”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他只覺得滿心的郁結(jié)之氣,在這一刻盡數(shù)散去,通體舒泰。
從祠堂出來,王厚海仿佛年輕了十歲,精神矍鑠,紅光滿面。
他當即宣布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的決定。
“景軒!”
“你立刻去發(fā)請柬!”
“就說我王厚海,尋回了失散多年的外孫!兩天后,王家大開宴席。”
“一為慶祝我外孫認祖歸宗,二為慶祝我王家之后,出了一位縣、府雙科案首!”
“我要讓整個清遠縣,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
“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王厚海的外孫,是人中之龍!我王家,后繼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