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與微涼,浸入肺腑,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陸明淵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前方,發(fā)現(xiàn)昨日排在他身前不遠處的一個面色蠟黃的考生,今日已不見了蹤影。
那個位置空了出來,留下一道豁口。
身后傳來壓抑的議論聲,細碎地鉆入耳中。
“聽說了嗎?是排在我們前面那個劉家的秀才,劉子謙?!?/p>
“怎么了?我看他昨日出來時,臉色就不太對?!?/p>
“何止是不對,聽客棧的伙計說,他回房后便將自己關了起來,水米未進,到了半夜,竟傳出嚎啕大哭之聲?!?/p>
“今早,他家里人便來將他接走了,說是……說是心態(tài)崩了,這第二場,不考了。”
“唉,可惜了,他也是府學里有名的才子,平日里文章做得極好。這科場,真真是磨人啊……”
嘆息聲隨風飄散,帶著幾分兔死狐悲的涼意。
這就是科場,比沙場更不見血的戰(zhàn)場。
它考驗的不僅僅是才學,更是心性。
一念之差,便可能萬劫不復。
“開門——”
隨著一聲悠長的唱喏,貢院那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嘎吱”聲中緩緩開啟。
搜檢的官兵依舊是那副鐵面無私的模樣,動作麻利而嚴苛。
陸明淵提著自己的考籃,從容地接受檢查,每一個動作都顯得不疾不徐,有條不紊。
“鐺——”
鐘聲響起,考試開始。
一名巡考官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入,將一份嶄新的試卷放在了陸明淵面前的案上。
試卷入手,帶著一絲涼意。陸明淵沒有急著動筆,而是先將整張試卷通覽了一遍。
與他預料的相差無幾。
第一部分,是三篇律法條文的默寫。
第二部分,是一篇策論。
第三部分,是三道模擬斷案,要求以主審官的身份,寫下判詞,并闡明判罰的律法依據與法理精神。
陸明淵的目光在三篇默寫題上稍作停留。
第一篇,《大乾律·刑律·盜賊篇》。
第二篇,《大乾律·刑律·斗訟篇》。
這兩篇都是刑法中的核心內容,是所有讀書人的必修課,可以說是送分題。
而第三篇,則是《大乾律·戶律·雜稅篇》中關于“茶引鹽課”的一段。
這一段極為冷門,涉及的是朝廷對茶葉和食鹽這兩種專賣商品的稅收管理,條文繁瑣,數字眾多,通常考生很少會去專門背誦。
這便是考官的手段了。
在看似簡單的題目中,埋下一道坎,用以區(qū)分優(yōu)劣。
若是尋??忌?,見到這道題,恐怕當場就要心神大亂。
但對陸明淵而言,這卻構不成任何障礙。
他將歷朝歷代的稅法典籍翻閱了無數遍。
這區(qū)區(qū)“茶引鹽課”,早已爛熟于心。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
沒有絲毫的停頓與思考,一行行工整俊逸的小楷便躍然紙上。
字字清晰,句句準確,連標點都一絲不茍。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三篇律法條文便已默寫完畢。
完成默寫,陸明淵的心神愈發(fā)沉靜。
他將目光投向了那道策論題。
題目很短,只有一句話,出自《論語·為政》。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p>
這道題,看似是在問德治與法治的優(yōu)劣,實則是在考察考生對儒家治國理念核心的理解。
若答得淺了,便會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若答得偏了,則會顯得迂腐空談,不切實際。
陸明淵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林天元昨日的教誨。
“立論要穩(wěn),不可過于劍走偏鋒。我朝以孝治天下,凡事須以‘仁’、‘孝’為本,萬變不離其宗?!?/p>
他略作沉吟,心中便已有了腹稿。
這道題的精髓,不在于“辨”,而在于“合”。
德禮與政刑,并非水火不容,而是體用合一,相輔相成。
他再次提筆,在草稿紙上寫下了破題之句:
“圣人之言,非廢政刑,乃辨本末也。德禮為治國之體,政刑為治國之用。有體有用,然后仁政可成,天下可格。”
寥寥數語,便將整篇文章的基調定了下來。
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直指問題的核心。
德禮是根本,是內核,是治國之“體”;政刑是手段,是工具,是治國之“用”。
二者缺一不可。
破題之后,思路便如泉涌,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筆鋒一轉,開始論述“體”的重要性。
“《孟子》有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人性之善端,亦為德禮教化之基石?!?/p>
“故‘道之以德’,非以空言強令,乃是以圣人之道,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以喚醒民心本有之良知?!?/p>
“使其知廉恥,明榮辱,發(fā)乎于內,而非懾于外?!?/p>
“民有恥,則行事有所顧忌,心生敬畏,此為釜底抽薪之法,乃治國之根本。”
他引經據典,論證德政的根基在于人性中的善。
通過教化,讓百姓從內心深處認同社會的秩序與道德,這才是最穩(wěn)固、最長久的治理方式。
緊接著,他又開始論述“用”的必要性。
“然,《孟子》亦云:‘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人性雖善,然世間亦有冥頑不化之徒,亦有為利欲熏心之輩?!?/p>
“若無政刑以為威懾,則德禮之教化,無異于空中樓閣,終將為奸邪所侵蝕?!?/p>
“故‘齊之以刑’,乃為德禮設一堅固之堤壩,使善者有所恃,而惡者有所懼?!?/p>
“政刑者,非為治民,乃為保民,為德禮之推行掃清障礙也?!?/p>
這一段,他將政刑的作用定義為“保護”而非“統(tǒng)治”,是為了保護善良的大多數,懲戒作惡的極少數。
論述完“體”與“用”,便是最后的總結與升華。
陸明淵深吸一口氣,筆下的力道似乎又重了幾分,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金石之聲。
“故知,德禮者,仁政之北辰也,居其所而光輝自現(xiàn);政刑者,璇璣玉衡也,執(zhí)其用以輔成天道。”
“圣人垂訓,非厚此薄彼,乃欲后世為政者,當以德禮為心,以政刑為手,心手相應,體用兼?zhèn)??!?/p>
“內修文德,以化成天下;外嚴法紀,以禁暴除奸。如此,則刑措不用、禮樂大興之治,或可期也!”
最后一筆落下,一篇洋洋灑灑的千字策論,一氣呵成。
文章結構嚴謹,邏輯清晰,引經據典,恰到好處。
既闡明了德禮的根本性,又肯定了政刑的必要性,最后將二者完美地統(tǒng)一于“仁政”的宏大框架之下。
通篇讀來,大氣磅礴,充滿了對儒家王道政治的深刻理解。
陸明淵輕輕吹干紙上的墨跡,將草稿放到一旁,開始將文章謄抄到試卷之上。
這篇策論,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得到主考官的青睞。
此時,距離考試結束還有一個多時辰,時間綽綽有余。
他沒有急著去看最后的斷案題,而是再次閉上眼睛,讓高速運轉的大腦稍作休息,恢復心神。
片刻之后,他再次睜開雙眼,目光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