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轉(zhuǎn),秋去冬來。
眨眼間便是三個月過去!
杭州府的桂花香氣早已散盡,枝頭換上了凜冽的霜。
這三個月里,陸明淵的生活被一種近乎嚴(yán)苛的規(guī)律所充斥。
白天,他在貢院學(xué)習(xí)經(jīng)義!
午后,他會回到總督府的演武場,練習(xí)騎射和劍法!
而當(dāng)夜幕降臨,林瀚文會親自考校他的功課,但更多的,是與他談?wù)撜?wù)。
從江南一府的稅收到一縣的民情,從漕運的積弊到鹽鐵的利害。
陸明淵每天都要寫一篇策論,主題皆由林瀚文隨口而出。
初時,他的文章雖依舊鋒銳,卻不免帶著書生的想當(dāng)然。
而林瀚文的批注,也往往一針見血,直指其不切實際之處。
但漸漸地,陸明淵的策論變得愈發(fā)厚重、老辣。
他開始懂得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尋找平衡,懂得在朝廷的法度與地方的實情中權(quán)衡利弊。
林瀚文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轉(zhuǎn)眼,便已是臘月。
這一日,窗外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花,給江南的冬日平添了幾分詩意。
書房內(nèi),暖爐燒得正旺。
林瀚文放下手中的一份公文,看著正在燈下奮筆疾書的陸明淵,溫和地開口道。
“明淵,今日便不必寫了?!?/p>
陸明淵抬起頭,眼中尚帶著思索的神采。
“給家里寫封信吧。”
林瀚文的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告訴他們,今年過年,你便留在江寧,陪為師過這個年。”
陸明淵心中一暖,他離家已有數(shù)月,心中豈會沒有思念。
“過完年,”
林瀚文繼續(xù)說道。
“京都會試在即。你也該動身,啟程去京城了?!?/p>
“是,恩師?!?/p>
陸明淵沒有絲毫猶豫,他提起筆,開始給遠(yuǎn)在江陵縣的父母寫信。
信中,他細(xì)細(xì)描述了在總督府的生活,也捎去了對父母弟妹的思念,并告知了過年不歸,年后即去京城的消息。
隨著年關(guān)將近,往日里清凈的總督府,開始變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一艘艘官船??吭诮瓕幐拇a頭,一輛輛馬車絡(luò)繹不絕地駛向總督府的大門。
來者,皆是江南道各府各縣的封疆大吏。
他們帶來的禮物,卻并非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而是一箱箱、一擔(dān)擔(dān)極具地方特色的土特產(chǎn)。
松江府的棉布,蘇州府的絲綢,湖州府的毛筆,徽州府的墨錠……琳瑯滿目,卻無一不是尋??梢娭?。
而與這些土特產(chǎn)一同被送進(jìn)總督府的,還有一卷卷厚厚的,記錄著各地今年錢糧稅收、民生吏治的政績考評。
這些人,或是林瀚文一手簡拔的知府,或是曾受他舉薦之恩的布政使、按察使。
整個江南道,十停的官員里,倒有八停,自認(rèn)是“林黨”門下。
他們來,名為拜年,實為述職。
林瀚文的處理方式也頗為有趣,土特產(chǎn)照單全收,分發(fā)給府中下人當(dāng)年貨。
而那些政績考評,他則會一一仔細(xì)審閱。
在接見眾人時,或褒或貶,或提點或敲打,盡顯一位方面大員的威嚴(yán)與手段。
在這場盛大的“拜年”中,林瀚文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卻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他將陸明淵,正式引薦給了所有人。
“諸位,這位是陸明淵,我新收的弟子?!?/p>
“今年周歲十一,中了浙江省的鄉(xiāng)試,已是舉人!”
簡單的介紹,卻在人群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眾身著緋色、青色官袍,早已在官場中浸淫多年的大人們,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十一歲的舉人?
林部堂唯一的親傳弟子?
這兩個身份疊加在一起,所代表的分量,足以讓在場任何一位知府、布政使都不敢有絲毫小覷。
他們都是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人精,幾乎在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guān)竅。
林部堂膝下無子,如今收下這么一位驚才絕艷的少年為徒,其用意不言自明!
這位陸明淵,便是林部堂未來的延續(xù),是整個江南官場未來的核心!
震驚過后,便是熱切。
“原來是陸小友,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
“陸公子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此成就,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那犬子若有陸公子一半的才氣,老夫做夢都要笑醒了!”
一時間,各種贊譽之詞如潮水般涌來。
這些平日里在各自地盤上說一不二的大人物,此刻對著一個十歲的孩子,極盡攀附之情。
陸明淵站在林瀚文身側(cè),面對著這群幾乎可以決定一地百姓生死的官員們,神色沒有絲毫的慌亂。
他既沒有因為對方的身份而顯得畏縮,也沒有因為對方的吹捧而流露出半分得意。
他只是安靜地站著,對每一位上前來搭話的官員,都恭恭敬敬地行一個晚輩禮,然后客氣地回應(yīng)幾句。
他的言語不多,卻字字清晰,條理分明。
不卑不亢,溫潤如玉,卻又隱隱透著一股疏離的鋒銳。
這孩子,像極了年輕時的林部堂!
這場特殊的接見,足足持續(xù)了七天。
七天里,陸明淵就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周圍的一切。
書本上的“為官之道”、“人情世故”,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最生動、最深刻的現(xiàn)實,烙印在他的腦海中。
七天之后,總督府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
林瀚文帶著一絲疲憊,卻也帶著一絲滿意,宣布休沐三日。
這三天,師徒二人徹底放松了下來。
他們沒有再談?wù)撊魏侮P(guān)于經(jīng)義與政務(wù)的話題。
兩人一起在總督府的花園里賞雪,在暖閣中對弈,甚至還饒有興致地親手寫了春聯(lián),貼在了書房的門上。
除夕之夜,偌大的總督府沒有舉辦任何宴席,只有寥寥幾人。
圍著一張圓桌,吃了一頓簡單卻溫馨的年夜飯。
那一晚,陸明淵第一次看到自己這位權(quán)傾江南的恩師,露出了真正放松的笑容,甚至還小酌了幾杯。
林瀚文眼中帶著幾分醉意,跟他講起了自己年輕時在京城求學(xué)的趣事。
那樣的林瀚文,不再是封疆大吏,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輩。
溫馨的年節(jié)過后,氣氛重新變得鄭重起來。
林瀚文將陸明淵叫到書房。
“明淵,會試在即,你該準(zhǔn)備啟程了。”
林瀚文看著他,神色嚴(yán)肅。
“你如今已是舉人,身負(fù)功名,有朝廷頒發(fā)的身份玉引,入京無需提前報備,一路之上,驛站官道皆可暢行無阻。”
他頓了頓,從書案的暗格中,取出了幾樣?xùn)|西。
“此去京城,路途遙遠(yuǎn),人心叵測,為師為你做了些安排?!?/p>
他先是遞過一封火漆封好的信。
“到了京城,你可去尋一人,他叫趙浩然,乃是為師的同科好友,現(xiàn)任大理寺卿。”
“你可持此信拜見,暫且借宿在他府中?!?/p>
“他為人方正,在京中頗有清譽,有他在,尋常的宵小之輩,不敢輕易招惹你?!?/p>
陸明淵鄭重地接過信,心中微動。
大理寺卿,正三品大員,掌管天下刑獄復(fù)核,是真正的朝廷重臣。
林瀚文又取出一塊通體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著一個古樸的“李”字。
“京城不比江南,那里是天子腳下,權(quán)貴如云,派系斗爭更是兇險萬分?!?/p>
“趙浩然雖是清流,但勢單力薄,若真遇到他都無法解決的麻煩,你就拿著這塊玉佩,去國子監(jiān)尋一位叫李淳杰的老大人?!?/p>
“李淳杰?”
陸明淵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他是當(dāng)朝太子太保,”
林瀚文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也是……當(dāng)今太子的老師。為師與他有半師之誼,他見此玉佩,自會明白。”
太子太保!
這四個字,猶如一道驚雷在陸明淵心中炸響。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官場人脈了,這代表著儲君的陣營!
恩師口中的“皇黨”,果然根基深厚得可怕!
然而,林瀚文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徹底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大的靠山”。
他拿起陸明淵腰間的玉佩,神情珍重地告訴他!
“這枚‘血沁竹心佩’,是當(dāng)年恩師授我之時所賜?!?/p>
林瀚文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遠(yuǎn)。
“這算是我這一脈的傳承信物,乃是前朝大儒宋濂宋夫子之物,后由文宗皇帝御賜,又名‘丹心佩’。”
“明淵,你記住。若是在京城,當(dāng)真遇到了連太子太保都無法解決,甚至?xí)<澳阈悦膹浱齑蟮湣?/p>
“你就拿著這枚‘丹心佩’,直接去皇城宮門,求見陛下!”
“不必有任何猶豫,不必管會牽連到誰,不必怕會捅出多大的窟窿!”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陸明淵的肩膀上,那股磅礴的自信與霸氣再次沛然而出。
“你只管去!剩下的所有麻煩,為師,在江南,替你一力承擔(d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