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文被兩名護(hù)衛(wèi)死死按在地上,口鼻間盡是塵土與血腥混合的腥臊氣。
他奮力掙扎,卻感覺按住自己的那兩只手,如同鐐銬,紋絲不動。
那股深入骨髓的羞辱感,讓他俊秀的面容扭曲得如同惡鬼。
“好……好大的口氣!”
裴少文從牙縫里擠出幾句話,聲音都在發(fā)顫。
“你等著!你給小爺我等著!今天這事兒,沒完!”
就在這時,街道的另一頭,響起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衙役們開道的吆喝。
“京兆府辦案!閑人避讓!都讓開!”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邊退去,留出一條通路。
只見李慕白氣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身后跟著十幾個身穿皂服、腰挎佩刀的衙役,為首的是一個留著兩撇鼠須、眼神活泛的府丞。
那府丞一眼就看到了此地的混亂景象。
四分五裂的華貴轎子,滿地狼藉,以及被兩個壯漢按在地上的錦衣公子,還有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
他眉頭一皺,正要喝問,目光卻落在了裴少文那張漲成了豬肝色的臉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整個人瞬間矮了三分。
工部侍郎裴家的公子,裴少文!
這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怎么會如此狼狽地被人按在地上?
府丞不及細(xì)想,也顧不上去看那死人,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過去。
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容,對著那兩個按住裴少文的護(hù)衛(wèi)厲聲呵斥。
“大膽狂徒!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對裴公子無禮!還不快快放手!”
說著,他彎下腰,想要去扶裴少文,語氣關(guān)切得像是見到了親爹。
“哎喲,裴公子,您沒事吧?這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您告訴下官,下官立刻將他拿下,扒了他的皮!”
裴少文見官府的人來了,而且一來就對自己卑躬屈膝,心中的底氣瞬間又回來了。
他猛地一甩頭,掙脫了府丞的手,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陸明淵,尖聲叫道。
“就是他!劉府丞,就是這個小子!他縱容家中惡奴,毀我轎輿,還想當(dāng)街刺殺本公子!”
“快,快把他們?nèi)冀o我抓起來!關(guān)進(jìn)大牢,用全套的酷刑給我審!我要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刺殺朝廷命官的公子?”
劉府丞聞言,臉色一變,這可是天大的罪名。
他猛地站直了身子,鼠須一抖,轉(zhuǎn)頭看向陸明淵。
“原來是你這狂徒!”
他大手一揮,對著身后的衙役們下令。
“還愣著干什么?此人意圖行刺裴公子,罪大惡極!將他以及他所有同黨,全部拿下!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喏!”
十幾個衙役齊聲應(yīng)喝,如狼似虎地抽出腰間的鐵尺鎖鏈,便要撲上前來。
張孝純和李慕白臉色大變,下意識地護(hù)在陸明淵身前。
“鏗鏘——”
一聲清越的金屬摩擦聲,比所有人的動作都快。
那五名沉默如山的護(hù)衛(wèi),幾乎在同一時間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那不是衙役們手中粗陋的官刀,而是軍中精銳才會配備的百煉橫刀。
刀身狹長,在春日的陽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一股濃烈的血腥與殺伐之氣,瞬間籠罩了整個街角。
正要前沖的衙役們,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墻壁擋住,腳步戛然而止。
他們是京城的官差,平日里對付的不過是些地痞流氓,何曾見過這等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真正煞氣?
一個個臉色發(fā)白,握著刀柄的手都有些顫抖。
劉府丞也被這陣仗嚇了一跳,但想到身后站著的是裴侍郎,頓時又壯起了膽子,色厲內(nèi)荏地喝道。
“怎么?你們還敢拒捕造反不成?”
陸明淵輕輕撥開護(hù)在身前的張孝純,迎著劉府丞的目光,緩緩向前走了一步。
他沒有看那些衙役,也沒有看叫囂的劉府丞,只是平靜地從袖中取出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塊溫潤的白玉牌,上面用古篆雕刻著祥云紋路,正中是兩個清晰無比的大字——貢士。
“我是本屆貢士,江陵縣陸明淵。”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劉府丞的心口。
貢士!
而且是本屆的!
劉府丞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囂張氣焰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
一個貢士,那就是準(zhǔn)進(jìn)士,是天子門生,是未來的朝廷官員!
毆打一個貢士,與毆打一個普通士子,性質(zhì)截然不同!
尤其是在殿試之前這個敏感的時期,任何與科舉相關(guān)的事情,都會被無限放大。
陸明淵將那枚玉牌在指尖輕輕轉(zhuǎn)動,目光從劉府丞那張變幻不定的臉上,緩緩掃過他身后的每一個衙役,淡淡地說道。
“一個月后,便是殿試。我陸明淵年少,僥幸中了貢士,前程如何,尚不好說,大不了從頭再來?!?/p>
“今日之事,光天化日,人證物證俱在。”
“若有人想仗勢欺人,顛倒黑白,我不介意在金殿之上,賭上我這身功名,向當(dāng)今陛下奏上一本?!?/p>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那弧度里,滿是冰冷的嘲諷。
“劉大人,還有諸位差爺,你們不妨仔細(xì)想一想?!?/p>
“你們的官帽,夠不夠硬,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我陸明淵,用一身前程來碰上這么一下?”
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從劉府丞的頭頂澆到了腳底。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只是京兆府一個不起眼的府丞,得罪了裴侍郎,前途堪憂。
可若是真的把這位新科貢士逼急了,讓他成了第二個“叩闕案”的主角,在殿試上鬧將起來。
皇帝為了維護(hù)科舉的顏面,為了安撫天下士子之心,第一個要殺人平息的,就是他這種小角色!
裴侍郎或許會保他,但皇帝要殺他,裴侍郎也保不住!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涔涔而下。
周圍的衙役們更是面面相覷,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整個場面,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裴少文也懵了,他雖然紈绔,卻不是傻子。
貢士的分量,他比誰都清楚。
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少年,竟然是本屆的貢士!
“既然裴公子說我行刺,我說他殺人,此地并非公堂,爭辯無益。”
陸明淵見火候已到,便主動給了個臺階。
“便請劉大人將我等一并帶回京兆府,升堂審理?!?/p>
“是非曲直,自有國法公論。我相信,京兆府尹大人,定能明察秋毫,還死者一個公道,也還我一個清白。”
“對對對!回府衙!回府衙再說!”
劉府丞如蒙大赦,連連點頭,擦著額頭的冷汗,總算找到了一個兩邊都不得罪的法子。
他一揮手,對著手下喝道:“都還愣著干什么!將所有涉案人等,一并帶回府衙,聽候府尹大人發(fā)落!”
這一次,衙役們的動作“客氣”了許多。
他們收起了鎖鏈,只是分列兩旁,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算是“押送”。
裴少文也被那兩名護(hù)衛(wèi)松開,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惡狠狠地瞪了陸明淵一眼,卻終究沒敢再放什么狠話。
若雪扶起那個早已哭得沒了力氣的少女,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自有衙役抬來簡陋的擔(dān)架,將那老人的尸體蓋上白布,抬了起來。
一行人,就這么在無數(shù)百姓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浩浩蕩蕩地朝著京兆府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的人群緩緩跟在后面,議論紛紛。
陸明淵走在隊伍中間,神色平靜,仿佛只是一個無關(guān)的看客。
他不動聲色地對身旁的李慕白低聲說道。
“慕白兄,此事恐怕不會善了。裴寬在朝中黨羽眾多,京兆府尹未必會秉公處理?!?/p>
李慕白憂心忡忡地點頭:“那我們該如何?”
“勞煩你,立刻去一趟大理寺。”
陸明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將此間發(fā)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告知大理寺卿,趙浩然趙大人?!?/p>
李慕白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陸明淵的用意。
京兆府管不了,那就讓大理寺來管!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明淵放心,我這就去!”
說罷,他悄無聲息地脫離了隊伍,轉(zhuǎn)身擠入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見。
從鳳凰街到京兆府衙門,要穿過大半個東城。
這一路行來,動靜不小,很快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其中,不乏許多滯留在京城,等待殿試放榜的各地士子。
當(dāng)他們看清被衙役“簇?fù)怼痹谥虚g的那個人時,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
“那……那不是會元公陸明淵嗎?”
“是他!我曾在杏園宴上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面,就是會元公!”
“他怎么會和京兆府的人走在一起?還抬著一具尸體……發(fā)生了什么事?”
“聽說是為了救一個老丈,跟工部侍郎的公子裴少文起了沖突!那老丈,好像被裴少文當(dāng)街打死了!”
“什么?當(dāng)街行兇,打死人命?還有沒有王法了!”
“會元公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卻被官府的人帶走……這世道,真是黑白顛倒!”
一石激起千層浪。
陸明淵是本屆會元,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他的名聲早已傳遍了整個京城士林。
如今,這位士林領(lǐng)袖,竟因為行俠義之事,而身陷囹圄,這如何能不讓同為讀書人的他們感到義憤填膺!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京城的士子圈子里飛速傳播。
越來越多的士子從各處的客棧、酒樓、會館里涌上街頭,默默地跟在了隊伍的后面。
他們沒有喧嘩,沒有鬧事,只是用沉默的跟隨,表達(dá)著自己的態(tài)度。
那匯聚而來的人流,從幾十人,到上百人,再到數(shù)百人。
眾人形成了一股無聲的洪流,跟在京兆府的隊伍之后,朝著府衙的方向,緩緩移動。
陸明淵走在前面,聽著身后那越來越密集的腳步聲,感受著那一道道匯聚在自己背上的、充滿了關(guān)切與激憤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來了。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遠(yuǎn)處那灰蒙蒙的天空。
春日正午的陽光,似乎也無法穿透京城上空那層無形的陰霾。
他的嘴角,卻勾起了一抹極其細(xì)微,卻又無比堅定的弧度。
裴少文,裴侍郎……你們想用權(quán)勢壓人?
那我就用這天下悠悠眾口,用這天下士子的人心,來跟你們斗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