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秋一愣。
她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面上卻強作鎮(zhèn)定,避開男人過于逼人的視線,低聲解釋道:“我以前跟著我爸媽走南闖北做買賣的時候,聽那些從北方過來的大商人提起過?!?/p>
她頓了頓,組織著措辭,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沒有太多異常的地方。
“他們說,前幾年總有些洋毛子打著傳教的幌子,到處打探消息,還騙了不少年輕姑娘。我們家那時候還被騷擾過,我就想著……這次混進來的,會不會也是他們。”
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倒也合情合理。
趙文昌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眼神清澈,不似說謊,眼中的銳利才緩緩?fù)嗜ァ?/p>
他沒再追問,只是抬手,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算是安撫:“前幾年被我們打退過,只是這幾年又死灰復(fù)燃。不過你倒不用擔心,這里有我?!?/p>
其實這事,是她上輩子從報紙上看到的。
那是一次北方軍區(qū)的大行動,將這伙打著新思想旗號,實則散布反動言論、挑撥軍民關(guān)系,甚至暗地里販賣人口的外國特務(wù)被再次一網(wǎng)打盡。
那篇報道里,有一張年輕軍官的訃告。
她印象太深了。
報道說,那位團長在行動中為保護戰(zhàn)友,被特務(wù)暗殺英勇犧牲。
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團長,前途本該一片光明。
當時她還感慨,覺得可惜。
更讓她記憶猶新的是,那位團長所在部隊的編號——Z05022。
那串數(shù)字,正好是她的生日。
這輩子既然重來,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有些不必要的傷亡,能避免就該避免。
她想著多多少少該提醒一下那個年輕的團長注意,可這事又不能直說,不然也太可疑了。
姜晚秋抬起眼,把話繞了一個彎:“就派了你一個人嗎?這也太危險了?!?/p>
趙文昌看著她為自己擔心的模樣,心里熨帖得很,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戲謔:“怎么?心疼我了?”
“我才沒有!”姜晚秋臉頰一熱,嘴硬地反駁,又小聲嘟囔,“我就是不懂,我以為這種危險的任務(wù),怎么也得是團長級別的大領(lǐng)導(dǎo)親自來呢?!?/p>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穩(wěn)妥的試探。
“哦?”趙文昌挑了挑眉,“誰告訴你我們團長沒來?”
他見女人緊張地睜大了眼,才慢悠悠地繼續(xù)說道:“不過我們團長年紀大了,快到退休的坎兒了,這種費腦子又得跑斷腿的任務(wù),早就不適合他了。所以這次行動,以我為首,其他人由我調(diào)派?!?/p>
原來是這樣。
難道那個年輕的團長負責的是別處的清算行動?
因為特務(wù)就混在那群新來的知青里,為了不打草驚蛇,趙文昌第二天起,就換上了一身樸素的舊衣服,特地跟知青們一起去開墾村子后山的荒地,以便暗中觀察。
天還沒亮透,凌晨三點,男人就得摸黑起床。
姜晚秋被他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吵醒,睡眼惺忪地趴在枕頭上,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舍。
男人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忽然轉(zhuǎn)過身,俯下身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再睡會兒?!彼麎旱土寺曇?,氣息溫熱。
臨走前,他忽然又湊到她耳邊,看著她仍然有些不放心的雙眼,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不正經(jīng)地壞笑道:“放心,就我這體力,晚上回來喂飽你還是綽綽有余的。”
姜晚秋的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抓起枕頭就想砸過去,嘴里罵著:“不正經(jīng)!”
男人低笑著躲開,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到了中午,天陰沉沉的,氣溫驟降,北風刮得窗戶紙呼呼作響。
趙文昌的奶奶馬金花坐在炕上,看著窗外,擔憂地說:“看這天,八成是要下雪了。山里頭冷,文昌就穿了件薄襖子,可別凍著了?!?/p>
她說著就要下地,想把柜子里頭的厚棉襖給孫子送去。
“奶奶,您腿腳不方便,我去吧!”姜晚秋忙攔住她。
馬金花還是不放心,把自己的那件厚實的軍綠色棉襖找出來給姜晚秋穿上,嘴里不停地囑咐:“山上路滑,你當心腳下。”
她又扭頭沖著里屋喊了一聲:“平安!送你嫂子去后山!”
一個腦袋探了出來,一臉的不情不愿,但還是磨磨蹭蹭地走在了前頭帶路。
山間小路泥濘濕滑,姜晚秋抱著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剛拐過一個山坳,一道尖利的女聲忽然從不遠處傳來。
“姜晚秋——!”
姜晚秋腳步一頓,抬頭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打補丁的勞動布衣裳,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女人正站在不遠處的坡上,手里還拿著一把鋤頭。
定睛一看,是蘇槐。
姜晚秋一下子怔愣在原地,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再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感受。
蘇槐,她的大學(xué)同窗。
一個思想極為激進的女人,最看不起她這種所謂的“資本家小姐”,張口閉口都是“社會主義的蛀蟲”。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就跟著自己的男朋友,滿懷激情地去了北大荒開墾。
上輩子,就是這個蘇槐,慘死在了境外。
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內(nèi)臟和眼珠子都被挖空了,牙齒和指甲也被拔得一干二凈。跟她一起遇害的,還有十幾個年輕的知青。
也正是因為出了這檔子事,當時同樣在北大荒下放的姜晚夏,嚇得魂飛魄散,死活都不肯再待下去,天天哭著寫信回家,說有人要害她,下一個被殺的就是她。
此時,蘇槐正準備下山回知青點的灶上吃飯,冷不丁看到姜晚秋,特別是她身上那件寬大的舊棉襖,眼里瞬間就迸發(fā)出暢快的得意。
看,當資本主義的走狗就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豬狗不如!
她扛著鋤頭,居高臨下地走過來,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喲,這不是姜大小姐嗎?怎么,這身打扮,可真夠落魄的?!?/p>
她上下打量著姜晚秋,像是打量什么臟東西。
“聽說你那對走資派爹媽,受不住鄉(xiāng)下的苦,都病倒了?嘖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死?!?/p>
她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歪著頭,故作好奇地問:“對了,今天公社組織開荒,怎么沒看到你?你沒去上工?”
不等姜晚秋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嗤笑一聲,那眼神,充滿了骯臟的揣測。
“也是,我聽說有些女知青,為了偷懶不上工,凈會動些歪心思。找計分員睡一覺,就能給記滿工分。再跟干部睡一覺,就能換個輕松的活兒。一天陪上五六個男人,可不就不用下地了么。”
她說著,意有所指地瞟了姜晚秋一眼,尖酸刻薄地笑道:“你不來干活,是不是也忙著用別的地方……干活?。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