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簽。我是病人的父親?!?/p>
明啟元不知何時已來到陸野身側(cè),聲音沉啞。
他接過筆,執(zhí)筆的手,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在風(fēng)險(xiǎn)告知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醫(yī)生接過單子,匆匆離去。
陸野猛地轉(zhuǎn)過頭,一向堅(jiān)毅的男人,此刻眼淚竟像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
他看著明啟元,劇烈地喘息著,試圖壓下喉間的哽咽,好一會兒,才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聲音:
“爸,小桐……小桐會恨死我的……我沒能救下姥姥,更沒保護(hù)好她和孩子們……”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四年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徹骨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心臟。
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正從他生命的軌道上急速剝離。
而他,無能為力。
明啟元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聲長嘆飽含著無盡的疲憊與無奈:
“不怪你,孩子,你的選擇……是對的?!?/p>
當(dāng)生命無法兩全,優(yōu)先拯救生存希望更大的那一個,這不是權(quán)衡生命的價值,而是對生命本身最殘酷卻也最理性的尊重。
可這冰冷的理性,如何能期望被巨大悲傷吞噬的小桐去理解?
*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明疏桐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醒來。
意識尚未完全回籠,那股滅頂?shù)陌Q已經(jīng)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眼睛還未睜開,淚水已無聲地浸濕了鬢角。
孩子……
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小腹,那里平坦,空蕩,只剩下一種失去后的虛無。
昏迷前,醫(yī)生那句沉重的“保不住了”如同最終審判,在她腦中轟然回響,瞬間將她推入無底深淵。
“小桐,醒了?感覺怎么樣?”
耳邊傳來父親沙啞而關(guān)切的聲音。
她偏過頭,看到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的明啟元,正紅著眼眶,緊張兮兮地望著她。
“爸……”
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姥姥沒了……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沒了……嗚嗚嗚……”
她本想堅(jiān)強(qiáng)的,可在父親那無比心疼的目光注視下,所有強(qiáng)裝的堤壩瞬間崩塌。
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她蜷縮著,肩膀因壓抑的哭泣而劇烈抖動。
明啟元伸出寬厚卻粗糙的手掌,一遍遍,笨拙地?fù)崦畠旱念^發(fā),喉結(jié)滾動,萬千安慰的話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蒼白的哽咽:
“小桐,想開點(diǎn)……”
“我的孩子……也沒了……”
明疏桐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浸濕,黏在一起。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明啟元徒勞地為她擦拭著仿佛永遠(yuǎn)流不盡的眼淚,艱澀地勸慰:
“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不會有了!”
明疏桐猛地睜開眼,眼底是痛到極致后的死寂。
她深吸一口氣,用一種jin乎殘忍的平靜,一字一頓地宣告:
“爸,我要離婚?!?/p>
病房門就在此刻被推開。
陸野端著一杯溫水站在門口,這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直刺他的心臟。
他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中的杯子幾乎脫手。
幾步?jīng)_到她床前,他的嗓音在劇烈發(fā)顫:
“我不同意!”
他最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他想抓住她的手,想將她擁入懷中,想告訴她:姥姥的事,他心中的傷痛絕不比她少半分。
可明疏桐只是漠然地將臉轉(zhuǎn)向另一邊,留給他一個冰冷的側(cè)影。
“那天下棋,我贏了你。你親口答應(yīng)過的,無論我提什么要求,你都會兌現(xiàn)?!?/p>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令人絕望:
“陸野,我要你踐諾:我要離婚?!?/p>
陸野的心沉入谷底。
見鬼的,那盤棋的承諾,真要坑死他了。
“我反悔了!”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此刻他寧愿做一個背信棄義的無賴,也絕不能失去她。
“反悔無效……陸野,你……馬上出去。我不想看見你?!?/p>
她始終沒回頭。
曾經(jīng)所有的溫情與親密,都在這一刻被碾碎成灰。
她的心門,已經(jīng)對他徹底關(guān)閉。
明啟元沖陸野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阿野,讓她靜一靜,別刺激她……這里有我。”
陸野看著床上那個將他拒千里之外的身影,心臟酸澀得快要無法跳動。
他沉默良久,才啞聲說:“……好,我在外面守著,有事……隨時叫我?!?/p>
他一步步退出病房,輕輕帶上門。
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他需要極力調(diào)整呼吸,才能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苦。
*
病房內(nèi),明啟元看著女兒單薄而倔強(qiáng)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陸野走了。”
沉默片刻,他還是開口,聲音沉重:
“但是,桐桐,昨晚的事,不能怪他。當(dāng)時姥姥已經(jīng)昏迷,熾夏還有意識,能配合救援……陸野選擇先救你姐姐,從救援原則上來說,并沒有錯?!?/p>
明疏桐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聲音沙啞得像破了的風(fēng)箱:
“爸,我不怪他救了姐姐……我只是……只是沒有辦法再和他生活下去了。”
明啟元眉頭緊鎖,反問:“為什么?你們之前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明疏桐緩緩閉上眼,良久,才幽幽開口,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
“爸,我最初愛的人是江淮。很愛很愛。愛到失去他,整個世界就崩塌了?!?/p>
“后來,我卻愛上了陸野?!?/p>
“這讓我很糾結(jié),很痛苦。我花了不少力氣說服自己,這是正常的情感變遷。”
“并且,我也接受了這種變節(jié)?!?/p>
“可是爸,六年前,我曾在姻緣廟里發(fā)過誓,一生一世只愛一人。若我移情別戀,便一世得不到幸福。”
“您看,現(xiàn)在應(yīng)驗(yàn)了:孩子沒了,姥姥死了。我沒幸福可言了?!?/p>
“而陸野……他心里真正喜歡的一直是姐姐?!?/p>
“我累了,愿意退出,就此成全他們?!?/p>
說到最后,她臉上全是淚水。
明啟元目光深邃,好一會兒,才道:
“你聽誰說陸野喜歡的是你姐姐?他沒告訴你:他……”
救過你兩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