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燭火,今夜似乎格外搖曳不定,將相對而立的兩人身影拉長,投在冰冷的殿壁上,如同兩道無聲對峙的幽魂。
夏靜炎背對著鳳戲陽,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的密報(bào)已被攥得不成樣子??諝庵袕浡环N令人窒息的寂靜,遠(yuǎn)比任何雷霆震怒更讓人心慌。
鳳戲陽站在他身后,指尖冰涼。她知道他知道了。關(guān)于她如何動用“梟”字令,越權(quán)啟用了那顆埋藏在振南王府最深處的棋子——“灰隼”,拿到了慕容家與夏靜石勾結(jié)的鐵證,也導(dǎo)致了“灰隼”的暴露與那條經(jīng)營多年情報(bào)線的徹底斷裂。
她拿到了救皇兄、破僵局最關(guān)鍵的籌碼,卻也觸動了最不該觸碰的禁忌。
終于,夏靜炎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沒有立刻發(fā)怒,那雙總是蘊(yùn)藏著對她無限縱容與引導(dǎo)的深邃眼眸,此刻像是被寒冰封住,里面翻涌著一種比憤怒更刺人的情緒——是難以置信的失望,以及一種被尖銳刺痛后的沉郁。
“戲陽,”他開口,聲音低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艱難擠出,“告訴朕,在你心里,朕是不是根本不足以托付信任,不足以讓你依靠?”
鳳戲陽心頭猛地一墜,像是驟然踏空。“阿炎,不是的!我信你,我只是……”
“信我?”夏靜炎打斷她,他朝她走近一步,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她,那里面再無平日的溫存,只剩下沉甸甸的審視與痛心,“信我,為何要行此險(xiǎn)招?信我,為何認(rèn)定我救不了鳳隨歌,護(hù)不住你在意的人?朕給你的權(quán)柄,是讓你在朕的羽翼之下,更有力地翱翔,不是讓你用它來折斷自已的翅膀,去進(jìn)行一場毫無必要的豪賭!”
他的聲音逐漸升高,壓抑的情緒如同即將沖破堤壩的洪流:“你可知,‘灰隼’暴露意味著什么?夏靜石會因此警覺,會徹底清查內(nèi)部,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顆棋子,而是未來數(shù)年可能都無法再獲得的、關(guān)于他核心動向的眼睛!這會讓后續(xù)所有行動都難上十倍!”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fù)那因后怕而劇烈的心跳,眼神銳利地盯住她:“但這都不是朕最在意的!朕氣的是你!氣你為何如此不顧惜自身!你動用‘灰隼’,一旦有絲毫差池,被夏靜石反噬,第一個萬劫不復(fù)的就是你!前朝、太后,他們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立刻撲上來,用‘干政’‘通敵’的罪名將你撕碎!這些,你想過嗎?!”
鳳戲陽被他連番的質(zhì)問逼得后退半步,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委屈、恐懼和對父兄的擔(dān)憂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窒息?!拔蚁脒^!可我沒辦法!阿炎,那是我皇兄!我父皇昏迷不醒,夙砂朝政被奸人把持,皇兄他在落鷹澗孤立無援,多等一刻都可能……”她哽咽著,幾乎要脫口而出“重蹈前世的覆轍”,最終卻只能化為絕望的低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我不能!”
看著她淚流滿面、渾身顫抖的模樣,夏靜炎心臟一陣抽痛。他何嘗不知她的煎熬?他上前一步,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有些重,迫使她看著自已的眼睛,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嘶啞的沉痛:“所以你就拿自已的命去賭?在你心里,復(fù)仇,拯救鳳家,就高于一切,包括你自已的性命安危,是嗎?!”
“我沒有賭!我只是不能等!”鳳戲陽激動地反駁,前世皇兄被活埋被扣上弒父殺君的罪名,父皇慘死悲慟的場景與如今的重壓重疊,讓她幾乎失去理智,“你告訴我你有安排,可你的安排需要時間!我皇兄等不起!夙砂等不起!你根本不明白那種看著親人陷入絕境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你不明白!”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積壓了兩世的恐慌與無力。
夏靜炎怔住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那不似作偽的、仿佛親身經(jīng)歷過的絕望,讓他心頭疑竇叢生,但更多的,是被她話語中那全然的不信任刺傷。
“朕不明白?”他緩緩松開手,后退一步,周身的氣息瞬間冷了下去,那是一種心被傷到極處后的冰封,“是,朕是不明白。朕不明白,為何朕在你眼中,如此不值得交付最后的信任。朕將最大的權(quán)柄交予你,是希望你能借朕之力,破開迷局,而不是讓你用它來證明,在危急關(guān)頭,你寧可相信自已孤注一擲的冒險(xiǎn),也不愿相信朕能為你、為鳳家撐起一片天!”
他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疲憊與深深的失望:“戲陽,朕一直在托舉你,教你如何運(yùn)用權(quán)力,如何在這漩渦中立足??赡憬袢账鶠?,讓朕覺得,朕所有的引導(dǎo),都成了徒勞?!?/p>
說完,他不再看她慘白的臉色和搖搖欲墜的身形,猛地轉(zhuǎn)身,玄色衣袖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砰——!”
沉重的殿門被他狠狠摔上,那巨響如同喪鐘,在空曠的紫宸殿內(nèi)回蕩,也重重砸在鳳戲陽的心上。
她僵在原地,望著那扇隔絕了他所有溫度的門,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諝庵兴坪踹€殘留著他暴怒而痛心的氣息,以及那句“在你心里,復(fù)仇高于一切,包括你自已的命?”的詰問,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反復(fù)凌遲著她的神經(jīng)。
恐慌,滅頂而至。
他走了。第一次,如此決絕地摔門而去。
她終于清晰地意識到,她似乎……真的觸碰到了他無法容忍的底線。那不僅僅是關(guān)于一顆棋子,一條情報(bào)線,而是關(guān)于信任,關(guān)于依賴,關(guān)于他一直以來為她構(gòu)建的、那個名為“有他在,一切無憂”的世界的根基。
殿內(nèi)燭火噼啪一聲輕響,拉長了她獨(dú)自顫抖的影子。
這一次,她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