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悠十五歲生辰的禮物,并非珠翠華服,亦非奇巧玩物,而是一張被安置在御書房內、緊挨著父皇夏靜炎那張巨大龍案的紫檀木小書案。這張書案尺寸精巧,木質溫潤,線條簡潔流暢,與其說是家具,不如說是一種無聲的認可與期許。
這并非夏靜炎一時興起的溺愛,而是他經過數(shù)月觀察后,一個慎重而充滿驚喜的決定。他漸漸發(fā)覺,這個素日里沉靜得像一泓秋水、甚至有些過于安靜的女兒,內里卻蘊藏著一條深邃而敏銳的思維之河。她不像兄長時安那樣,對沙場征伐、武藝較量表現(xiàn)出直白的熱忱,反而對那些描繪著山川脈絡的輿圖、記錄著各地風物人情的志異,乃至奏疏中提及的看似枯燥的民生瑣事,抱有超乎尋常的興趣和獨特的洞察力。
真正的轉折點,發(fā)生在一場關于南方三州水患的朝議之后。那日,幾位股肱之臣在御書房內爭論不休,聲音一度高亢。他們所爭的焦點,全然在于需要從國庫撥付多少銀兩、從常平倉調集多少糧草前往賑濟。一方主張應慷慨解囊,以顯皇恩浩蕩,安撫民心,另一方則堅持需謹慎核算,層層監(jiān)管,以防碩鼠中飽私囊。雙方引經據(jù)典,各執(zhí)一詞,吵得夏靜炎眉頭深鎖,指尖無意識地在龍案上敲擊,顯露出內心的煩躁。
時悠當時正坐在靠窗的錦墩上,安靜地翻閱一本厚厚的《九州輿地志》,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對大臣們的爭吵充耳不聞。直到爭論聲因誰也說服不了誰而暫時停歇,殿內陷入一種疲憊的沉默時,她才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冊。
她抬起那雙清澈如璃的眼眸,望向御座上面帶倦色的父親,用尚且?guī)е蓺獾?、清脆如玉石相擊的聲音,提出了一個讓滿室瞬間陷入更深寂靜的問題:
“父皇,兒臣愚鈍,有一事不明?!彼男∧樕蠞M是認真的困惑,“為何諸位大人只想著像上次潦水泛濫時一樣,給錢、給糧呢?那些失去了家園和田地的百姓,此刻最需要的,難道不是一份能夠養(yǎng)活自已和家人的活計嗎?”
她微微偏頭,邏輯清晰地繼續(xù)道:“為何不由朝廷出面,組織這些百姓自已去加固堤壩、疏通堵塞的河道?朝廷可以按日給他們發(fā)放足以糊口的工錢和糧食。這樣,困擾南方多年的水患得到了治理,水利工程修好了,百姓們也憑借自已的力氣重新站了起來,有了飯吃,也有了希望。這豈不是比年復一年地等待朝廷救濟更好?而且,靠自已勞作換取食物,也能防止一些身強力壯卻不愿出力的人,變成只會伸手的‘懶漢’?!?/p>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以工代賑”這一蘊含著積極救災與長遠發(fā)展智慧的核心思想,被她用十幾歲孩童最質樸、最直白的語言,闡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剎那間,御書房內落針可聞。方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幾位老臣,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由最初的驚愕,迅速轉變?yōu)殡y以置信的震驚,繼而陷入深沉的思索。此法并非前所未有,古之能臣亦有踐行,但由一個年僅十五歲、深居宮中的公主,在如此正式的場合下,如此冷靜、清晰地直指問題關鍵,其帶來的沖擊力,遠非尋常策論可比。
夏靜炎握著朱筆的手頓住了,他與恰好端著一盞冰糖雪梨羹走進來、正準備悄然放在一旁的鳳戲陽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言語,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緒,那是如同發(fā)現(xiàn)稀世璞玉般的巨大驚喜,以及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與驕傲。他們的女兒,竟有如此慧根與胸襟!
自那日起,夏靜炎看待時悠的目光便徹底不同了。他不再僅僅將她視為需要精心呵護的嬌弱花朵,而是開始將她當作一個擁有獨立思維、可以與之交流、甚至能帶來啟發(fā)的“小友”。他會有意識地篩選出一些不涉及軍國機密、黨派傾軋的民生奏疏——諸如某地推廣新稻種遇阻、某城因坊市布局不合理導致交通擁堵、某處需要興修小型水利灌溉農田等——用盡可能淺顯易懂的語言轉述給時悠聽,然后像對待一位重要的幕僚般,耐心而專注地傾聽她的想法,鼓勵她提出自已的見解。
時悠那張紫檀木小書案上,內容也日益豐富厚重起來。除了《女則》、《論語》等蒙學經典,更多了錦繡及周邊邦國的精細輿圖、各地的物產志、歷年簡單的稅收記錄副本,甚至還有一些前朝名臣關于經濟水利的策論文章(當然是經過夏靜炎篩選的節(jié)選)。她有一個自已親手裝訂的、封面素雅的小本子,常用她那手工整得近乎刻印、筆鋒卻已初顯風骨的小楷,在上面寫寫畫畫,記錄心得,繪制簡單的物產分布圖,或者羅列分析數(shù)據(jù)。
這一日,春末夏初,午后陽光暖融如金,透過高窗灑入,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諝庵懈又遒哪闩c寧神的安息香氣息。夏靜炎正凝神批閱一份關于完善西北互市管理細則的章程,朱筆時而停頓,時而揮灑。鳳戲陽坐在稍遠些的窗邊軟榻上,手中是一件給幼子承鈺新做的小衣,針線在她指尖靈活穿梭,偶爾抬頭,目光溫柔而滿足地掠過伏案工作的丈夫和女兒,只覺得歲月靜好,莫過于此。
時悠正對照著一幅極其詳細的江南絲府輿圖,在她那寶貝小本子上記錄著各州府主要的蠶絲產地、歷年產量波動以及品質品級的差異。她看得極其專注,小眉頭微微蹙起,纖細的手指在地圖和她記錄的數(shù)據(jù)間來回移動,似乎在思考著某種規(guī)律或關聯(lián)。
突然,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驟雨敲打石板,迅速打破了這份靜謐書卷氣的寧靜。緊接著,御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被“哐當”一聲推開,少年夏時安像一陣裹挾著陽光與塵土的旋風,猛地沖了進來。
他一身玄色騎射服緊束其身,勾勒出日益挺拔矯健的身姿,發(fā)梢被汗水濡濕,幾縷不羈地貼在飽滿的額角,周身還散發(fā)著演武場上特有的、混合著汗水與皮革的氣息。他臉上洋溢著如同正午烈日般燦爛耀眼的笑容,那雙酷似夏靜炎的鳳眸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興奮。
“父皇!母后!”他聲音清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磨礪的鋒芒,“兒臣今日與禁軍劉副統(tǒng)領過招,纏斗三百余回合,最后以半式之差,贏了他!”
他口中的劉副統(tǒng)領,乃是軍中有名的悍將,一手刀法剛猛無比。能在他手下走過三百回合已屬不易,更何況是贏上半式。夏靜炎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抬起頭,看向眼前這株恣意生長、生機勃勃的少年白楊,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為人父的驕傲與贊許。但他的面容依舊維持著帝王的威儀與嚴父的沉穩(wěn),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與深意:
“嗯,不錯。年紀輕輕,能有此進益,可見平日未曾懈怠。”他先給予了肯定,隨即話鋒微轉,目光深邃,“但需謹記,戒驕戒躁。為將者,勇武固然是立身之本,陷陣殺敵,不可或缺。然,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將’字,更重在智謀與仁心。匹夫之勇,或可于萬軍中取敵首級,卻難掌全局,運籌帷幄,無仁愛士卒、體恤百姓之心,縱能使部下畏懼,卻難獲真心擁戴,軍心不穩(wěn),如山之將崩。安兒,你可能明白?”
時安臉上那純粹的、因勝利而帶來的興奮稍稍收斂,他并非不懂事的莽夫,自幼所受的教導讓他立刻品味出父皇話語中的重量。他肅然拱手,姿態(tài)端正了許多:“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必當時時自省,不敢或忘!”
得了父皇的肯定與點撥,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少年心性便又活泛起來。嘿嘿一笑,幾步就湊到妹妹那張纖塵不染的小書案前,高大的身影頓時將那片陽光遮住大半。他好奇地彎下腰,探頭去看那鋪開的輿圖和寫滿娟秀字跡的本子,語氣帶著兄長特有的親昵與逗弄:“悠悠,又在研究什么寶貝呢?給哥哥瞧瞧,是不是又發(fā)現(xiàn)了哪座山里藏著金礦,或者哪條河里能撈到夜明珠?”他說著,那只剛剛還緊握長槍、沾著塵土與汗?jié)n的大手,便習慣性地、大大咧咧地朝時悠的本子伸去。
“皇兄!”時悠幾乎是在他手伸過來的瞬間,如同受驚的小鹿,迅速伸出自已白皙小巧的手,像守護最重要城池的將領般,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自已的本子和輿圖。她抬起小臉,原本沉靜的面容此刻板得緊緊的,那雙酷似鳳戲陽的明眸里寫滿了不容置疑的不贊同,語氣帶著她特有的、近乎苛刻的認真與執(zhí)拗:“你手上還有塵土和汗,莫要弄臟了我的圖和筆記。”
她頓了頓,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哥哥那瞬間僵住、繼而垮下來的表情,又清晰地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種對于整潔和秩序的堅持:“你若真要觀看,需得先去凈手,方可?!?/p>
若是旁人,哪怕是朝中重臣,敢如此“命令”日益顯露出威嚴氣度的嘉王殿下,只怕早就被他那不經意間掃過來的、帶著壓迫感的眼神給震懾住了??擅鎸@個年紀雖小,卻聰慧過人、行事極有章法,并且被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妹妹,時安那點在外人面前逐漸建立起來的威風,頓時蕩然無存。他天不怕地不怕,有時連父皇帶著威嚴的訓斥都能梗著脖子聽一半漏一半,唯獨對這個沉靜時如幽蘭、較真時如磐石的妹妹,有種發(fā)自內心的、混合著寵溺、尊重與無可奈何的“沒轍”。
“好好好,凈手,凈手就是了,規(guī)矩真多,比舅母校場上的規(guī)矩還多……”時安悻悻然地收回手,嘴里不服氣地小聲嘀咕著,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轉身,嘴里抱怨著,腳步卻無比誠實地走向殿角專門備著的銅盆、清水和干凈帕子。他挽起袖子,仔仔細細地清洗起來,連指甲縫里的灰塵都沒放過,仿佛要去完成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
夏靜炎將兒子這從“志得意滿”到“吃癟順從”的全過程盡收眼底,一直緊繃的唇角終于忍不住,向上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低低地笑出了聲。他放下那支關乎無數(shù)民生經濟的朱筆,對身旁不知何時已走近、正含笑為他斟上一盞溫熱新茶的鳳戲陽低語,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與一種深沉的感慨:“瞧見沒?真是一物降一物。安兒那跳脫不羈、恨不得捅破天的性子,也就在悠悠面前,才能被治得如此服服帖帖,心甘情愿?!?/p>
鳳戲陽將溫度恰好的茶盞輕輕遞到他手中,目光柔和而溫暖地流連在那一雙兒女身上,兒子正一邊用雪白的帕子仔細擦著手,一邊還不忘試圖用眼神跟妹妹交流,女兒則是一臉“等你完全符合標準了再過來”的堅持與淡定。她唇角彎起溫柔而滿足的弧度,輕聲道:“時安這風風火火、自信飛揚,甚至有些莽撞的勁兒,活脫脫就是陛下年少時的模樣,我雖未親眼得見,卻也聽母后之前描述過一二。只是時悠這性子,沉靜敏思,觀察入微,明察秋毫,偏偏又這般愛潔較真,執(zhí)著于秩序……臣妾愚鈍,倒真想不出,她這究竟是像了誰?!?/p>
夏靜炎接過茶盞,指尖卻就勢向前,溫熱的手掌將妻子微涼柔荑緊緊包裹在掌心。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回那個已經洗凈手、正得到妹妹“恩準”、小心翼翼翻看圖冊的兒子,以及那個即便在解釋圖中內容時,依舊背脊挺直、條理清晰的女兒身上。他輕輕搖頭,低沉的嗓音里含著笑意,更帶著一種洞悉未來的篤定:
“誰說不是呢?安兒像朕,勇猛精進,可開疆拓土,鎮(zhèn)守國門。而悠悠……”他頓了頓,側過頭,深深地望進鳳戲陽清澈的眼眸中,語氣鄭重而充滿柔情,“她的通透洞察,她的堅韌內核,她的于細微處見真章,乃至她這份對于‘正確’與‘秩序’的執(zhí)著,都像極了你,戲陽?!?/p>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傳遞著不容置疑的信念與愛意:“朕的殺伐果斷,安兒的銳意進取,是錦繡的矛與盾,破開前路荊棘,抵御外侮風雨,而你的通透堅韌,悠悠的明察秋毫,則是錦繡的基石與經緯,能撫平內部瘡痍,織就盛世華章。唯有如此,剛柔并濟,文武相協(xié),方是我錦繡江山,真正可期之未來。”
御書房內,墨香依舊,陽光正好。少年親王與少女公主的身影,一個如灼灼烈日,一個如皎皎明月,共同映照在帝王與皇后交織著欣慰、期許與無盡愛意的目光中,勾勒出一幅關于傳承、關于成長、關于家國未來的,最動人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