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堪提起歐陽一敬的請托，魏廣德低頭看著面前的茶杯，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這幾天沒工夫考慮這個事兒，不過既然都找來了，總要試試?！?/p>

　　“你在托病在家，就是因為大同那個事兒？”

　　現(xiàn)在，北面邊鎮(zhèn)危急的消息已經(jīng)在朝里傳開，雖然大部分人一開始不明白其中的門道，可是看明白的人也不少，點出來，口口相傳，自然大家都知道了。

　　魏廣德也沒隱瞞，聽到勞堪說起，微微點頭，“大同這一鬧，不僅沒有起到助攻效果，反而把延綏、寧夏的兵馬給賣了。”

　　“沒辦法解決？”

　　勞堪問道。

　　這些天許多人閑暇之余都在談?wù)摯耸?，雖然看似朝廷并沒有出臺措施應(yīng)對，但是想來兵部已經(jīng)有考慮，只是和上次派兩鎮(zhèn)兵馬掃蕩河套一樣，怕是又在對朝臣保密。

　　這樣的討論，勞堪自然就在一邊靜靜的傾聽。

　　他不懂打仗，可也希望北邊能化險為夷，至少化解魏廣德的干系，雖然提不出什么意見來，做個聽眾總是可以的。

　　“除非大同軍打出奇跡?！?/p>

　　話題說到戰(zhàn)事，魏廣德有些意興闌珊的回答道。

　　其實在西苑的時候，魏廣德就聽到嘉靖皇帝詢問李文進和劉漢的情況，魏廣德對他們不熟，自然就留意楊博的介紹，之后自然是失望的。

　　雖然魏廣德也想到了俞大猷，可是他現(xiàn)在的身份畢竟只是被發(fā)配的犯官，就算李文進信任也不可能接過到這次戰(zhàn)事的指揮權(quán)。

　　根據(jù)大同送來的公文，魏廣德理解就是李文進鎮(zhèn)守大同，畢竟是文官，不可能出塞和韃子廝殺，那么出征大軍的指揮就只會是總兵官劉漢。

　　公文中也是這么寫的，劉漢指揮此次戰(zhàn)事，巡撫李文進接應(yīng)。

　　按照楊博的介紹，魏廣德就知道，雖然不知道他們當初怎么策劃的，但是以劉漢的手段，沒有堅城的情況下，面對俺答部大軍突襲，明軍敗局幾成定局。

　　野外扎營，防御工事其實都比較簡單，按照明軍的規(guī)范就是立木柵欄，柵欄外還會挖溝，以此遲滯敵軍進攻。

　　韃子那邊扎營就更加不堪，連深溝都不準備。

　　這樣野外的營盤，如果實力強大，有的是辦法破營。

　　至于讓俞大猷指揮，雖然魏廣德也不知道俞大猷到底有多高的軍事才能，但是從他到浙江剿倭后的表現(xiàn)，勝多敗少，還有從參將升到總兵官來看，指揮才能應(yīng)該是不缺的。

　　但是畢竟這是南方的戰(zhàn)事，北方戰(zhàn)事和南方差異還是很大的。

　　而且現(xiàn)在俞大猷在大同，在高級別的軍事會議上，可能連發(fā)言的機會都沒有，不夠資格了。

　　不過比較下來，魏廣德還是覺得俞大猷可能指揮才能比劉漢高一些，前不久俞大猷不是還搞出來一個獨輪戰(zhàn)車嗎？

　　這也說明，俞大猷打仗是動腦子的，他已經(jīng)體會到明軍步卒和韃子騎兵之間巨大的差距，所以想要通過器械改變些什么。

　　可惜了，他終歸是犯官。

　　唯一給他安慰的就是，如果李文進鎮(zhèn)守大同，那么俞大猷應(yīng)該就在他身邊，在劉漢草原兵敗后，有俞大猷幫忙，大同鎮(zhèn)應(yīng)該還不至于一敗涂地，至少堅守一段時間還是可以預(yù)期的。

　　李文進和劉漢的公文，都沒有提到俞大猷的名字，倒不是說他們想要侵占俞大猷的功勞，而是不能提，一是他畢竟是犯官，二就是當朝首輔是嚴嵩，他們也不愿意得罪。

　　打完仗，打個大勝仗的前提下，分潤些功勞，也就罷了，這個時候不合適。

　　“唉.....”

　　聽到魏廣德的話，勞堪嘆息一聲，隨即又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找個地方，看能不能做知州?！?/p>

　　以前，魏廣德要是轉(zhuǎn)到地方，以他的圣眷，混個知府還是有機會的，雖然難度很大。

　　可是現(xiàn)在是不敢想了，能升到知州、提舉就算天大的好事兒。

　　不過這些現(xiàn)在可能都會是奢望，通判一類的官職怕才是最有可能落到他頭上的，也就是品級得不到提升。

　　反正現(xiàn)在魏廣德是有點后悔當時多嘴，要是沒這事兒，自己也就用不著煩惱。

　　今天勞堪來找魏廣德，一是關(guān)心一下這個老鄉(xiāng)，知道他現(xiàn)在處境有些困難，二就是還想看看，魏廣德能不能幫個忙。

　　說起來，勞堪在刑部呆的時間也不短了，他聽說部里有個主事的位置要空出來，所以想問問，找魏廣德拿個主意。

　　其實，魏廣德投到裕王府，在京城已經(jīng)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自己沒什么辦法，可是裕王府肯定是有的，畢竟主事不過是六品，在朝中也只是個不入流的官職罷了。

　　現(xiàn)在看到魏廣德的樣子，勞堪選擇閉嘴，不打算提這個事兒。

　　吃飽喝足，又聊了一陣子，勞堪起身告辭。

　　魏廣德送勞堪出門，這才轉(zhuǎn)身回了內(nèi)院，剛進屋子，還沒和徐江蘭說上兩句，外面就有小丫鬟匆匆追來。

　　“老爺，外面說有老爺好友來訪。”

　　“誰？”

　　魏廣德轉(zhuǎn)身問道。

　　“不知，張吉只說是老爺?shù)暮糜选！?/p>

　　那丫鬟答道。

　　“那我再出去見見。”

　　魏廣德對起身迎過來的徐江蘭露出一副苦笑，畢竟天都這么晚了，居然還有人上門，也真是.....

　　魏廣德回到前院的時候，已經(jīng)從張吉那里知道來人是誰了。

　　陳矩。

　　心里有點納悶，但是也很快就想通了，八成人早就到了門外，只是知道勞堪在，所以才一直沒進來，直到勞堪離開才敲的門。

　　“陳大哥，你可是好久沒來小弟這兒坐坐，喝喝酒了?！?/p>

　　魏廣德進屋就對陳矩說道。

　　陳矩今天依舊是一件黑色的罩衣，看上去把整個人遮的嚴嚴實實的，不過這會兒把兜帽放下。

　　“早到了，不過聽說你老鄉(xiāng)在，就沒進來?！?/p>

　　陳矩笑道。

　　寒暄幾句，兩人坐下后，陳矩就很嚴肅的問道：“大同那邊真的沒有一絲機會了嗎？”

　　那日在西苑，嘉靖皇帝也問過魏廣德，魏廣德只是苦笑。

　　不想兩日后又差陳矩過來，想來當時覺得魏廣德乍一聽到這樣的消息，肯定是拿不出主意的，過兩日興許就想出辦法來也未可知。

　　不過，讓陳矩略微失望的是，魏廣德回以的還是那一絲苦笑。

　　“好吧，那你再說說，最壞的結(jié)果，韃子擊敗大同軍和延綏、寧夏軍馬后，會選擇什么地方破關(guān)而入？”

　　陳矩緊接著又問道。

　　“最好的地方就是大同?！?/p>

　　這個，魏廣德倒是有所考慮，直接就回答道。

　　“怎么說？”

　　“打破大同邊墻，沿桑干河河谷東進可到宣府背后，屆時可讓宣府軍腹背受敵?！?/p>

　　“最壞的結(jié)果呢？你繼續(xù)說。”

　　陳矩繼續(xù)問道。

　　“最壞的就是，大同和宣府被破，韃子占據(jù)兩城就不走了，徹底讓外長城失去價值?！?/p>

　　魏廣德說出這話的時候，苦笑都表情都消失了，他都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是什么臉色。

　　對面的陳矩聞言，臉色也是很難看。

　　“你去宣府，能不能保住宣府不失？”

　　沉默片刻后，陳矩忽然又開口問道。

　　“不能保證，只能盡力?！?/p>

　　魏廣德這會兒心中一動，這些話怕是嘉靖皇帝要問的吧。

　　把自己丟到宣府去，打贏了算功過相抵，打輸了就別再回來了。

　　看著陳矩又陷入沉默，魏廣德開口問道：“陳大哥，有什么問題嗎？”

　　“你的看法和楊尚書一樣，陛下希望聽到的是韃子從延綏入陜西。”

　　陳矩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十年前那場禍事，皇爺不想再丟臉了?！?/p>

　　地方上被涂炭，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可避免，自然想要減小損失和影響，京畿之地是受不得半點損失的。

　　魏廣德眨眨眼，剛才有點佝僂的身體卻是忽然坐直起來，陳矩一瞬間以為魏廣德要說出什么豪言壯語，比如讓他去宣府要如何云云，至少先讓西苑里的皇帝安心的話來，不想耳朵里聽到的卻是另一番看法。

　　“剛才說的，其實是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就我看來，俺答部若是直接破延綏，倒是他們的大幸運?！?/p>

　　“嗯？怎么說，詳細講來?！?/p>

　　陳矩聽到魏廣德這么說，來了點興趣。

　　魏廣德潛臺詞的意思他聽明白了，好像大同不是那么好打的。

　　“那公文我看了，劉漢帶來的大同軍怕是真危險了，不過巡撫李文進還在大同。

　　雖然我軍主力盡失，可依靠堅城應(yīng)該還是可以抵擋一二，而且李文進身邊也不是沒有能人?！?/p>

　　魏廣德剛說到這里，陳矩就急不可耐打斷道：“誰？”

　　“俞大猷?！?/p>

　　魏廣德也直接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俞大猷？就是浙江總兵官？”

　　時間沒過去多久，陳矩自然還記得。

　　摩挲著光溜溜的下巴，陳矩好一會兒才問道：“這個人很能打？”

　　不過話說出來后，陳矩就恨不得打自己以嘴巴子，不會打仗怎么做到總兵官位置上的。

　　雖然剿倭不是很順利，可是終歸贏的多，這些年，倭寇已經(jīng)不能肆無忌憚到處搶掠了。

　　“他現(xiàn)在跟在李文進身邊？”

　　不過，陳矩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開口問道：“還有，你和他很熟嗎？”

　　當初俞大猷的事兒，其實錦衣衛(wèi)是有密報的，東廠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監(jiān)視錦衣衛(wèi)，所以俞大猷在“詔獄”里的超規(guī)格待遇，陳矩也有所耳聞。

　　按說，如果剛才這些話是陸炳說的，陳矩不會奇怪，可出自魏廣德之口，就不正常了。

　　“咳咳，家父在浙江的時候，那會兒俞將軍正好調(diào)到浙江認杭州參將，嘉靖三十四年九江衛(wèi)奉命剿倭那一戰(zhàn)，我也跟著去了，檢點的差事就是俞將軍做的，所以當時我就認識他了?！?/p>

　　魏廣德也沒編瞎話，直接說出實情。

　　“這樣啊?！?/p>

　　陳矩微微點頭。

　　“俞將軍入詔獄，我也去看過，前些日子他曾有信給我。”

　　說到這里，魏廣德想起俞大猷畫的那副戰(zhàn)車圖，隨即起身對陳矩說道：“陳大哥稍等，我去去就來?！?/p>

　　很快，魏廣德從書房取出俞大猷所繪獨輪戰(zhàn)車圖回到屋里交給陳矩道：“這個是他去了大同后，在巡撫李文進手下做出來的東西，按他所說，有了此物，步卒也可和騎兵交戰(zhàn)，場面上不會落下風。”

　　陳矩仔細看著手里的圖冊，不時出聲詢問幾句，魏廣德就對戰(zhàn)車上加裝東西給陳矩一一講解。

　　魏廣德去詔獄看俞大猷，這個事兒陳矩還真不知道。

　　東廠的主力，其實就是錦衣衛(wèi)出去的人，陸炳有心要隱瞞什么，東廠其實也很難發(fā)現(xiàn)。

　　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關(guān)系，其實更多的還是競爭，陸炳自然不會讓東廠知道太多東西，由他錦衣衛(wèi)報上去不好嗎？

　　“李文進和俞大猷之前認識嗎？”

　　陳矩看完手里的草圖，抬頭看著魏廣德問道。

　　“俞將軍和李大人之前在浙江就認識，李大人就是因為在浙江剿倭有功才被調(diào)到大同去的。”

　　魏廣德解釋道。

　　“喔喔，好像是這么回事?！?/p>

　　這幾天，大同牽動了宮里和朝廷的心，陳矩自然也調(diào)出李文進、劉漢的檔案看過，經(jīng)魏廣德一提醒就想起來了，俞大猷和李文進還真有共事的可能。

　　這樣的話，俞大猷在大同得到李文進的照顧也說得通，最重要的是，魏廣德認為邊軍主力戰(zhàn)敗后，俺答部大舉進攻大同，李文進在俞大猷的幫助有機會穩(wěn)住大同局勢。

　　至于在西苑的時候，還有直到現(xiàn)在，如果不是自己追問，怕是魏廣德都不敢隨便亂說了。

　　“這是個好消息，就希望李文進李巡撫能夠聽進俞大猷的話就好了?！?/p>

　　不過畢竟只是推測，但總歸讓糟糕的局勢有了一絲轉(zhuǎn)變的機會。

　　“這個事兒，陳大哥回去要稟報陛下？”

　　不過魏廣德卻是微微皺眉道。

　　“必須說，皇爺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不找點高興事說說，還不知道會怎么樣?！?/p>

　　陳矩這個時候終于有了一絲微笑，不過旋即又板起臉對魏廣德說道：“你要做好被調(diào)往宣府的準備，你懂的?！?/p>

　　魏廣德聞言微微點頭。

　　此時兵部大堂依舊燈火通明，兵部尚書楊博坐在椅子上，在他對面懸掛著一副巨大的大明九邊輿圖。

　　良久，楊博收回視線，嘴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征調(diào)山陜、河南和山東衛(wèi)所的軍令早已簽發(fā)，只是楊博到現(xiàn)在心里也沒底，這是他這輩子打得最難的一場仗了。

　　本以為成竹在胸，沒想到會突生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