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見在額派之祿通融均用,日后子孫不拘多寡,均此取給,則朝廷無減削之名,而各宗得分愿之正,自今以至萬年可也.....”
慈慶宮大殿,一道珠簾將寬敞的宮殿一分為二,兩宮太后攜萬歷皇帝朱翊鈞在簾后,張居正、魏廣德和大太監(jiān)馮保則是在另一側(cè)。
此時,魏廣德還在讀著手里草擬的《擬重修宗藩條例章程》,因為之前三府宗室又鬧起祿米之事,所以也被當(dāng)做朝廷當(dāng)前的頭等大事。
要知道,萬歷元年剛剛撥出大批內(nèi)帑賞賜,既有各地軍鎮(zhèn),也有宗室成員。
可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還有宗室鬧事,不能不說宗室祿米問題的嚴重程度。
他們鬧的不是萬歷小皇帝,而是之前隆慶朝拖欠的幾年祿米。
嘉靖中期時,宗室聚眾索要祿米,朝廷還能從老庫撥銀安撫,到了后期庫銀枯竭后,就是內(nèi)帑,然后內(nèi)帑不足,就只能拆東墻補西墻,哪個府鬧事就從周邊撥糧撥銀安撫,剩下的只能少發(fā)或者不發(fā),拖上幾年,鬧事再安撫。
這樣的方法其實還是徐階沿襲嚴嵩的手段,不過到了現(xiàn)在,張居正認為魏廣德提議的永額制似乎可以徹底解決宗室祿米之事,于是催著魏廣德緊趕慢趕把章程拿出來,然后就馬上召集顧命大臣先行商議。
魏廣德讀完章程后,陳太后就率先開口問道:“魏愛卿,這宗室人口,這些年到底增長了多少,為何自嘉靖四十年后,幾乎年年都有宗室聚眾索要祿米之事發(fā)生?!?/p>
魏廣德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看了眼張居正,見他微微點頭,示意照直說,于是這才清理下思路開口說道:“啟稟太后,自洪武末,宗室人口五十八人,永樂年間也是百余人,但自正德朝時期,總是人口就已經(jīng)暴漲至近三千人。
到嘉靖八年時,宗室人口已經(jīng)有八千人,而到了嘉靖十二年,宗室人口已經(jīng)破萬,到嘉靖三十三年,宗室人口突破兩萬,從嘉靖四十年起,宗室人口一直維持在兩萬八千余人。
現(xiàn)在料想,人口已經(jīng)有二萬九千人了。”
“嘉靖年初期,為何人口每年增長上千,而近十年,宗室人口卻變化不大,是因為朝廷沒有撥付祿米導(dǎo)致的嗎?”
魏廣德介紹還算詳細,明初一筆帶過,但是對宗室人口大爆發(fā)的嘉靖朝確實相對仔細,所以陳太后很容易就能看出近十年宗室人口變化和之前有云泥之別。
“嘉靖三十年后,因為各地府庫枯竭,地方上已經(jīng)無法及時撥付祿米,所以在嘉靖四十年后,李春芳李閣老奉命編撰《宗藩條例》,對宗室成員有了嚴格限制。
人口近十年的增長較少,除了祿米不能按時分發(fā)外,《宗藩條例》限制也是主要原因?!?/p>
魏廣德答道。
這個解釋,其實有些棱模兩可,說的并不詳細,可陳太后也大致有了猜測。
近十年宗室人口減少,應(yīng)該和《宗藩條例》有關(guān),或者說朝廷對宗室成員的認定有了規(guī)則,所以一些宗室成員可能因為不符合規(guī)則,所以被朝廷無視,沒有被認為屬于宗室成員。
實際上,明朝的宗室并不是可以無限制娶妻繁衍的,對宗室成員娶妻納妾也是有嚴格限制,而且必須上報。
上報后的子嗣才會被朝廷承認,也就是可以被納入宗室成員之列。
凡沒有上報禮部登記,其所生子嗣在過去也被承認,在但李春芳編撰了《宗藩條例》后就被禮部不予認可,繼而不被納入宗室之列。
另外,弘治朝時宗室人口暴漲就已經(jīng)引起當(dāng)時朝廷的注意,所以對宗室成員當(dāng)時就有一個規(guī)定并延續(xù)下來,那就是習(xí)學(xué)。
“奏定宗室年至十五先令照例請封,且給祿米三分之一,習(xí)學(xué)五年,親王方與奏請出學(xué),支本等全祿?!?/p>
規(guī)定宗室十五歲就封之后,需要“習(xí)學(xué)五年”才能獲支全部祿米,這在當(dāng)時也是為了解決祿米支付不足的困境。
所以從嘉靖四十年以后到萬歷元年這十年時間里,宗室人口增長不到千人,主要原因也就在于此。
但是也因為不被朝廷認可,所以導(dǎo)致許多底層宗室成員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畢竟生了孩子要養(yǎng),可得不到朝廷的承認,沒有祿米,于是每年的祿米就成為各府中下層宗室賴以為生的收入。
要知道,底層宗室可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只靠著地方官府撥付的祿米過活。
地方上一拖欠,那可不就無以為繼了。
宗室鬧事,其實多多少少還是因為朝廷政策給逼出來。
不過朝廷也是沒有辦法,前些年宗室成員因為無所事事所以瘋狂納妾,導(dǎo)致出生人口暴漲,朝廷根本養(yǎng)不起這么多人,自然就只能想法設(shè)法限制。
換句話說,現(xiàn)在朝廷登記的宗室人口其實是低于實際人口數(shù)量的。
“積欠,其實從弘治朝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只不過規(guī)模不大,地方上騰挪周轉(zhuǎn)還能勉強應(yīng)付,只不過到嘉靖朝才滾雪球般壯大,實在是人口增長過快,即便折色后,地方上依舊難以為繼?!?/p>
張居正這時候開口解釋道。
“嗯。”
陳太后點點頭,算是接受這個答案。
不過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張?zhí)筮@時候忽然發(fā)問道:“現(xiàn)在朝廷本色是如何派發(fā)?”
“將軍、中尉按五成,皇女按四成。”
張居正馬上答復(fù)道。
“各府祿米定額以后,此例真可以延續(xù)萬世?”
陳太后馬上接著問道。
她最關(guān)心的還是這個,畢竟是對之前宗室政策一個很大的改動,若是不能有成效,那還如不改。
這次,張居正沒有回答,而是看向魏廣德。
皮球被踢回來,魏廣德也是有苦難言。
實際上祿米定額制度以后,問題看似能解決,可實際上,效果未必如看上去那么美好。
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可以解決當(dāng)下的情況,可是繼續(xù)數(shù)世下去,人口依舊在增長,祿米分薄之后,依舊是貧者愈貧。
到最后,這些宗室吃不起飯又不能自謀出路,終歸還是要跑到朝廷來鬧事兒。
在魏廣德看來,定額只是確定一個數(shù)字,減輕朝廷壓力,真正解決問題的還是讓宗室可以從事四民之業(yè),讓他們自食其力,而不是一味的向朝廷索取。
魏廣德想了想還是打算老實說,于是開口道:“宗祿永額之制可以行于一時,傳至數(shù)世,分析愈廣,祿糧愈薄,恐難以為繼,故才有提議允許宗室成員從事四民之業(yè)。
若是宗室成員不分出,此策也難以長久,所以需輔以分宗之策,最大限度控制宗室人口。
另外,皇嗣延續(xù)之下,還有諸多親、郡王產(chǎn)生,即便現(xiàn)今各府金枝定額,可陛下后代依舊還是個問題,他們還是要從地方上分派祿米?!?/p>
“可是,他們未必愿意轉(zhuǎn)四民之業(yè)?!?/p>
這時候,陳太后嘆氣說道。
后面的事兒,那是以后孫子去考慮的事兒,陳太后想不到那么遠,她暫時只能考慮眼前。
大明的宗室,特別是底層,早已經(jīng)被朝廷養(yǎng)豬的政策給養(yǎng)廢了,就算朝廷準(zhǔn)許他們科舉,怕也難有出眾之人。
雖然明朝中后期,宗室里還是偶出人才,但畢竟太少,大多都是混吃等死的份。
他們?nèi)绻斜l(fā)力量的機會,也就是聚眾圍堵地方府衙的時候。
仗著宗室身份,地方官府對于他們的圍堵和沖擊不敢做出過于強硬的反抗,特別還是聚眾討要積欠。
畢竟,地方官員們也知道,輸理的是他們一方。
明太祖朱元璋制定的宗族政策,皇子除皇太子外,無論嫡庶、皆封親王;親王諸子除世子外,無論嫡庶、皆封郡王;郡王諸子除世子外,無論嫡庶、皆封鎮(zhèn)國將軍。
郡王以下,無論將軍、還是中尉,兒子在封爵時都不再區(qū)分嫡庶,鎮(zhèn)國將軍的兒子皆封輔國將軍、輔國將軍的兒子皆封奉國將軍,以此類推,一直降到奉國中尉為止,鎮(zhèn)國中尉的所有后代男丁永遠都是鎮(zhèn)國中尉。
明王朝沒有所謂“閑散宗室”,宗室人人有爵,再不濟也是個奉國中尉,每年都有百石糧食,若不是太過糟踐,能拿到足額祿米,還是可以混下去的。
可惜,現(xiàn)在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糧食,所以宗室中就分出了富宗和貧宗。
親、郡王及善理財宗室,倒是逐漸富裕起來,家大業(yè)大,而不善理財者則是貧者愈貧,甚至凍餓而死。
不過提到后面皇帝的子嗣,那些新分封的親王、郡王,張居正不由得眨眨眼,心說難怪魏廣德當(dāng)時就說此策不成熟,其實還是有諸多難題難解,原來在此。
就算這次確認了各支祿米定額,可后面一代代皇帝產(chǎn)生,誰知道會出多少宗室分支,到時候依舊要壓在地方財政上,貌似還真不算徹底解決。
終歸是自己想岔了,以為永額就可以解決宗室之困。
“善貸,你對此有何看法?”
陳太后在乎當(dāng)下,可張居正還是希望能夠找到徹底解決宗室問題的辦法。
宗祿已經(jīng)成為困擾大明數(shù)十年的頑疾,張居正希望在他任期內(nèi)能夠找到辦法有效解決,這無疑會給他的履歷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即便,這個解決辦法是魏廣德提出來的,可只要在他任期內(nèi)完成,也是他的功績。
“廢除四民之禁,宗室只保留爵位是其一,清理宗室之財,宗室除親、郡王金枝外,其他宗室爵位皆一次性分配部分田地,此地為永業(yè)田,官府不納賦,至于繼承,也就是針對這部分田地進行分配。
分配田地后的宗室,自然也不能再從地方官府獲得祿米。
這樣,除冊封親王時確認所賜莊田為其后代繼承外,到郡王時莊田也不會增加,只是按照上代親王所賜田畝按一定比例分配,照此傳于后代。
親、郡王地位特殊,可繼續(xù)享有祿米.....”
魏廣德把他考慮的,還不算成熟的策略又口述出來,其實說到底就是從親王時期就開始分家。
皇帝直接把賞賜給兒子的田地定下來,之后的子嗣只能繼承這部分田地及產(chǎn)出。
若是分薄的太少,末代宗室自然是不敢再亂生一堆孩子出來,因為家產(chǎn)已經(jīng)不夠分。
這就從源頭控制了分支對朝廷財政的壓力,至于說親王分封時朝廷的壓力,朝廷沒有足夠的官田和皇莊,賞賜給親王的田地自然就少了。
同時,魏廣德要求明確這部分田地,其實也是為了對各地王府田地進行一次清查,免賦的田地只能是天子所賜田畝,而之后他們兼并的土地,魏廣德就考慮要地方官府征收這部分田地的賦役。
甚至,還要追收以前隱瞞下來的賦役,畢竟朝廷現(xiàn)在財政太過緊張,仔細查查那些老派親、郡王田產(chǎn),說不得是一筆巨大的收入。
至于他們抗稅不繳怎么辦,直接沒收田畝就是了,這些沒收的官田還可以做為宗室“買斷祿米”的補充。
是的,魏廣德不認為讓宗室繼續(xù)下去是好事兒,還不如快刀斬亂麻,直接把宗祿的問題一并解決。
用銀子和田地,交換宗室手上的祿米權(quán),他們一次性得到一筆補償,朝廷以后也不再支給祿米。
買斷之后,隨便他們生多少孩子,也和朝廷無關(guān)。
反正那時候的朝廷,只認親、郡王金枝,其他的爵位都只是空頭爵位,得不到朝廷任何資助。
順便,再把過去那些明朝皇帝分賜給各王府的收稅權(quán)也一并收回,重新清理下大明的稅制。
朝廷由戶部牽頭組成稅務(wù)局,分派到縣一級,賦稅也分成地稅和國稅。
稅務(wù)局的組建,可不是魏廣德只是為了簡化稅制想出來的。
大明的稅有貨幣稅和實物稅,以前都是地方官府收取,統(tǒng)一交漕司轉(zhuǎn)運。
有了稅務(wù)局,貨幣稅的劃撥自然簡單,可是實物稅這塊,魏廣德是打算利用這個衙門直接取代漕司。
那幫人已經(jīng)形成緊密的利益聯(lián)盟,外人很難滲透進去。
魏廣德也不打算考慮安排人進入漕運衙門,玩什么手段,直接新建稅務(wù)局負責(zé)押解實物,通過海運這個方式押解南方錢糧進京,徹底甩開漕司牽制。
新衙門一旦建立,自己就上奏裁撤漕司,給他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