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趕忙把腦袋壓的更低了，棉帽的護(hù)耳耷拉著，幾乎要蓋住他通紅的耳朵。他刻意學(xué)著大哥孫少安，拖著瘸腿走路的姿勢，在雪地里劃出歪斜的痕跡，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偽裝成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莊稼漢。
孫少平的手指在袖口里絞緊，指甲掐進(jìn)掌心的舊繭。三年前，這雙手還能寫出一手漂亮的板書，如今，掌心只剩下煤灰嵌滿的紋路，和手指縫里的黑漆麻烏。他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喝出的白氣會驚動那個站在棗樹下的人。
三十步開外，田曉霞的目光不帶一絲感情的淡淡掠過那個佝僂的背影。軍大衣的毛領(lǐng)蹭著她的臉頰，他下意識的往后仰了仰頭，晨光正好照見那個人棉襖后襟的破洞，露出灰白的棉絮，像團臟污的云。
田曉霞記得很清楚，一九七五年的秋天午后，她和孫少平第一次邂逅，兩人在縣ge委會院里的葡萄架下，還曾經(jīng)討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來著，那時的她對這個少年很有好感。
棗樹枝上的冰溜子咔嚓斷裂，田曉霞收回了目光，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套慢慢戴上。羊皮手套帶著淡淡的樟腦味，這是母親去年從魔都出差帶回來的。她仔細(xì)撫平每根手指的褶皺，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
當(dāng)孫少平那踉蹌的身影終于消失在坡梁后，田曉霞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霧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對孫少平態(tài)度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其實是基于兩點原因，一是因為孫少平當(dāng)年因為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被勞改，哪怕是堂姐田潤葉主動攬過了責(zé)任，可田曉霞也不覺得孫少平就是干凈無暇的。
再加上堂姐田潤葉二次離婚的時候，她去到杜莉莉的宿舍看望姐姐，看著她蜷縮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脖頸處的淤青像腐爛的紫葡萄，還有離婚那天，堂姐把結(jié)婚照撕碎了扔進(jìn)灶堂，火苗竄起來時，映得他眼淚都是紅的，而這一切都是孫家人造成的，是不可原諒的！
田曉霞站在棗樹下，軍大衣的毛領(lǐng)被風(fēng)吹得微微顫動。他望著孫少平離去的方向，目光中帶著復(fù)雜的情緒。
自從父親田福軍被調(diào)到黃原后，家里就冷清了許多，深刻地印證了人走茶涼的道理。母親作為縣醫(yī)院的骨干，過年期間還要值班，外公又因為老年癡呆被送去養(yǎng)老院，整個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田曉霞輕輕嘆了口氣，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消散。今年春節(jié)，她特意來到大爸田福堂家過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知道堂姐田潤葉會從市里回來。想到即將到來的團聚，她心里泛起一絲暖意。
田曉霞還記得上次全家團聚的場景，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潤葉姐和李向前還沒有結(jié)婚，一家人圍坐在炕桌前包餃子，母親還特意做了她最愛吃的酸菜餡。父親和大爸喝著西鳳酒，聊著縣里的工作，她和堂姐則是在院子里放鞭炮。
如今物是人非，父親被調(diào)離原西縣，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平調(diào)，但是在很多人眼里，這就是被邊緣化了。
田曉霞想起父親離家前的那個晚上，書房里的燈亮到很晚，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想必父親當(dāng)時也是迷茫的吧？母親默默地為父親收拾著行李，把一件件襯衫疊得板板正正。
“小霞，去了大爸家要懂事。”
父親臨走時拍了拍田曉霞的肩膀，眼神里有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叮囑道：
“多陪陪你潤葉姐，她……最近不容易?！?/p>
田曉霞自然清楚父親話里的意思，潤葉姐二次離婚的事情，在整個雙水村、石圪節(jié)公社甚至是原西縣都傳的沸沸揚揚，人們說什么的都有，只是大部分都說她走到今天完全是自己作的。
田曉霞跺了跺凍僵的腳，準(zhǔn)備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就像他心里那些抹不去的記憶。路過孫家破舊的窯洞時，她特意加快了腳步，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甩在身后。
村口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他們正在堆雪人，一個小男孩把一節(jié)樹丫，插在雪人的臉上當(dāng)鼻子。田曉霞不禁微笑起來，心情也輕松了許多。不管怎樣，春節(jié)總是要過的，一家人能團聚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紅圍巾，朝著大爸家的方向走去。炊煙此時已經(jīng)從煙囪里裊裊升起，想必大媽，已經(jīng)在開始準(zhǔn)備年貨了。今年這個年，或許能沖淡一些過往的陰霾，給這個家?guī)硇碌南Ｍ?/p>
……………………………………
臘月三十的下午，黃原城飄著細(xì)雪。市文化館的蘇式小樓里靜悄悄的，只有值班室的煙囪冒著淡白的炊煙。田潤葉抱著啼哭的嬰兒，望著窗玻璃上結(jié)出的冰凌花發(fā)怔，這是他和孫少安離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也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個年。
“咚咚咚”，敲門聲輕而急促。田潤葉詫異的打開門，風(fēng)雪裹著兩個人影卷進(jìn)來。賀秀蓮穿著嶄新的棗紅棉襖，懷里抱著個用小棉被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搪瓷罐，葉晨跟在后面，軍大衣肩上落滿雪花，手里拎著的網(wǎng)兜里露出飯盒和罕見的橘子汽水。
“你們怎么過來了？不是要在家守歲的嗎？”田潤葉慌忙用身子擋住門縫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懷里的嬰兒聞到食物香氣，突然止住了哭泣。
賀秀蓮把搪瓷罐往辦公桌上一放，罐底在舊報紙上洇出個圓印子，她笑著說道：
“是婆婆讓我送來的，說是怕你值班吃不上熱乎餃子?！?/p>
賀秀蓮掀開罐蓋，紅燒肉燉土豆的濃香，瞬間驅(qū)散了屋里的寒意。葉晨從網(wǎng)兜里取出了鋁制飯盒，一個個掀開蓋子，然后說道：
“酸菜餡兒餃子三十二個，韭菜雞蛋的二十個，秀蓮特意炸了油糕，說是讓你嘗嘗晉西的味道。過年了，冰峰汽水搶手的不得了，我堵在供銷社，好不容易才買到?！?/p>
田潤葉的眼眶發(fā)熱，她別過臉去哄孩子，唯恐讓他們兩口子看到自己落淚，聲音有些發(fā)顫的說道：
“這么遠(yuǎn)的路……雪天滑的很……”
“拖拉機順路去拉年貨，捎了我們一段?！比~晨輕描淡寫地說著，卻悄悄跺了跺凍僵的腳，鞋幫上的血漬明明是從二道街那邊沾來的。
賀秀蓮此時已經(jīng)麻利的擺開碗筷，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呀一聲，從棉襖的內(nèi)口袋里掏出個紅布包，然后說道：
“差點忘了！這是婆婆給娃趕制的虎頭鞋！”
小巧的布鞋上繡著“出入平安”，鞋底還納著北斗七星。這里面其實是包含著深刻寓意?！盎ⅰ迸c“?！薄案弧倍种C音，寓意著福氣和富貴。
治愈出入平安，這是最真摯而直白的祝福和祈禱，就是希望孩子無論是出門還是入門，每一天，每一步，都平平安安，無災(zāi)無難。
至于鞋底納著的“北斗七星”，則是“踩煞”的升級版。鞋底納圖案也有“踩在腳下”的意思。將邪惡之物踩在腳下，使其不得翻身。北斗七星作為強大的神力象征。其“踩煞”辟邪的效果比普通圖案要強大的多。
嬰兒咿呀著去抓鞋上的紅穗子，田潤葉的眼淚終于抑制不住的掉了下來，砸在孩子的襁褓上。她想起了在孫家過的那個年，30兒晚上只有半碗結(jié)冰碴的糊糊，孫少安還罵她“喪門星”。
“哭啥嘛，大過年的！”
賀秀蓮用袖口給她擦臉，自己的聲音卻帶著鼻音：
“初二早上7點，運輸站王師傅的拖拉機捎咱們回去，駕駛室里能坐三人，不怕娃挨凍。我和晨哥也是沾了你的光了，拖拉機是李向前幫著聯(lián)系的?！?/p>
葉晨蹲在煤爐旁添煤塊，爐火映的他側(cè)臉發(fā)亮，他狀似無意的說道：
“王師傅的媳婦兒是秀蓮?fù)l(xiāng)，老家也是山西的，秀蓮特意叮囑他給駕駛座鋪了羊皮褥子。對了，我和秀蓮小年回去的時候，福堂叔讓幫著給你帶個話，說給你留著窗花還沒貼，等你回去一起貼?！?/p>
窗外傳來零星的鞭炮聲，田潤葉夾起個餃子，酸菜的清香，讓他想起前兩年在二爸家，一家人熱鬧的場景。為了驅(qū)散愁緒，她故意說道：
“也不知道杜莉莉那家伙干嘛去了？神神秘秘的讓我頂班，自己卻沒了影子?！?/p>
賀秀蓮噗嗤一聲笑了，和丈夫?qū)σ暳艘谎?，然后說道：
“我和晨哥來的路上，剛好看見武惠良騎著自行車帶她走了，車把上還掛著個飯盒，杜莉莉這家伙怕是和我們一樣，都是給人送年夜飯去了?！?/p>
三人笑作了一團，嬰兒也跟著咯咯笑起來。臨走時，葉晨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串小鞭炮，遞給田潤葉說道：
“守歲的時候放，去去晦氣?！?/p>
送走二人后，田潤葉抱著孩子站在窗前。雪地里兩串腳印蜿蜒向遠(yuǎn)方，很快被新的雪花覆蓋，她低頭看看懷里的孩子，新?lián)Q上的虎頭鞋上的銀鈴叮當(dāng)作響。
雪越下越大，將整個黃原城溫柔包裹。文化館的燈光亮到很晚，像茫茫雪夜里一顆溫暖的火星，守著舊歲最后的時光，也等待著心碎最初的黎明……
大年初二的清晨，雙水村還籠罩在薄霧中。田潤生踩著吱呀作響的積雪，不時朝村口張望。田曉霞裹緊軍大衣，紅圍巾在晨風(fēng)中像一面躍動的旗幟。
“來了！”
田潤生突然指向遠(yuǎn)處，拖拉機“突突”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車頭的煙筒冒著黑煙，在蒼茫的雪野里格外醒目。
到了近前，駕駛樓門打開，葉辰先跳了下來，轉(zhuǎn)身小心翼翼的攙扶。抱著孩子的田潤葉，賀秀蓮從另一側(cè)下來，手里面拎著大包小裹的年貨。
“姐！”
田潤生快步上前接過行李，目光在接觸到葉晨時頓了頓。田曉霞站在原地，看著那對年輕夫妻，葉辰穿著半舊不新的軍便服，卻遮不住身上的書卷氣；賀秀蓮紅撲撲的臉上帶著笑，眼神明亮的像浸過山泉。
田潤葉看了看自己的堂妹，笑著幫她做著介紹：
“小霞，這是葉晨和賀秀蓮，我在黃原的鄰居，在那邊多虧了他們照。對了，去年上映的電影《少年犯》知道吧？就是根據(jù)葉晨的原著小說改編的?！?/p>
那部電影田曉霞自己就看過不下一遍，這個信息她感覺到驚訝。然而更吸引她目光的卻是葉晨和賀秀蓮胸前別著?；眨S原大學(xué)的紅底白字格外醒目，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師大的?；?，聲音有些發(fā)緊的問道：
“你倆……都是黃原大學(xué)的？”
賀秀蓮笑著點頭，從兜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遞了過去，用帶著近息口音的普通話，脆生生的說道：
“潤葉姐常提起你，說你是縣高中的才女！”
田曉霞捧著手里還帶著余溫的栗子，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想起去年八月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全家歡喜的放了半掛鞭炮。
去年縣高中那屆高考，復(fù)讀的這些人里，除了顧養(yǎng)民考上省醫(yī)學(xué)院，就數(shù)她的師大最風(fēng)光，可跟面前的這對夫妻相比，啥也不是啊，這讓她的心態(tài)有些崩。
“我能問一下嗎？你們是哪屆的？”田曉霞抱著僥幸心理，忍不住問道，沒準(zhǔn)兒這兩口子是以前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由公社舉薦的呢？
葉晨自然聽出了田曉霞的言外之意，他不在意的笑了笑，替妻子拍掉肩上的雪花，回道：
“七七級，我在中文系，秀蓮在教育系，沒準(zhǔn)你們倆以后還會是同行呢?！?/p>
田曉霞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巴微張的說道：
“所以你們是……第一年恢復(fù)高考就考上了？這也太厲害了吧？”
由不得田曉霞不震驚，他可是太清楚那年高考的難度了，因為各個學(xué)校都是半工半讀的緣故，所以導(dǎo)致學(xué)生的文化基礎(chǔ)太差，落榜的人比比皆是。
不知道有多少知青哭著重拾課本，多少應(yīng)屆生徹夜不眠。就拿他們縣高中舉例，他們那一屆所有參加高考的學(xué)生，一個考上的都沒有，直到復(fù)讀了半年，這才費勁巴拉的考上。這夫妻倆也太厲害了吧？
賀秀蓮被田曉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謙虛的說道：
“我也是運氣好，遇到了晨哥，參加高考前他已經(jīng)整整幫我補了四年課了，我以前的水平也就是高小畢業(yè)?！?/p>
葉晨把妻子攬在懷里，輕扶著他的脊背，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說道：
“光靠我補課，可達(dá)不到這個效果，也要你本人的努力。當(dāng)時秀蓮她白天跟著父親釀醋勞作，晚上守在煤油燈前學(xué)習(xí)，有一次因為太疲累了，不小心把眉毛都燎了?！?/p>
田曉霞感覺自己的臉蛋就像煮熟的雞蛋，她覺得自己胸前的師大?；斩加行C手。
當(dāng)年落榜后重新復(fù)讀時，父親特意托人從省城買參考書，母親天天燉雞蛋羹，給她補腦，家里的一切活都用不著自己操心，跟這夫妻倆相比，自己簡直是生活在蜜罐子里。她看著二人敬佩的說道：
“你們倆可真了不起！”
在場的落榜生可不止田曉霞一位，田潤生最終打破了沉默，開口道：
“姐，咱們都別在這兒站著了，爸媽都在家等著呢！媽炸了你最愛吃的炸糕?！?/p>
拖拉機突突地開走了，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車轍。往村里走的路上，田曉霞落在最后。她看著賀秀蓮麻利的幫著自己的小外甥換尿布，葉辰自然而然的給妻子打著下手，二人的手既能勞作，也能學(xué)習(xí)做研究。
田曉霞望著葉辰夫妻倆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寒冷的早晨有什么東西在心底破土而出。她快步追上眾人，紅圍巾在風(fēng)中飄揚。
回家的路上，賀秀蓮明顯感受到丈夫的情緒有些沉重。這讓她感到有些不明所以，開口問道：
“晨哥，你怎么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葉晨扯起嘴角，勉強笑了笑，對著妻子回道：
“沒事，這是咱們讀大學(xué)的第二年，我在思考咱們倆兩年畢業(yè)后的工作方向?！?/p>
葉晨沒對妻子說謊，只不過他也沒有把話說全?，F(xiàn)實世界里葉晨快把路遙先生的原著翻爛了，如果說里面最大的意難平，除去賀秀蓮的病逝，就是田曉霞的犧牲了。
這個女孩兒是理想主義的化身，精神世界的引領(lǐng)者，她勇敢而純粹。在一九八三年，也就是她從師大畢業(yè)，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作為省報的一名記者，她去抗洪第一線采訪時，為了拯救一名落水兒童，她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最終孩子救上來了，她的生命卻永遠(yuǎn)的定格在了二十五歲。
葉晨剛才之所以面色沉重，就是因為他在思考如何去干預(yù)田曉霞的命運軌跡。想要拯救這個像花兒一樣燦爛的女孩兒，就一定要和她的事業(yè)線產(chǎn)生糾葛。
簡單的思索了片刻，葉晨的心里有了決斷，以自己的學(xué)歷和長袖善舞，畢業(yè)后的分配方向去到省報任職綽綽有余。
而新聞口自己并不陌生，畢竟在《喬家的兒女》世界里，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個新聞記者，這一切都輕車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