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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7章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王滿銀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家老丈人,只見孫玉厚佝僂著腰,走到那堆垃圾旁,猶豫了一下,然后迅速蹲下身,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開始在里面翻解那些相對完整些,只是蔫了或者磕碰了一點的菜葉子,主要是白菜幫子、蘿卜頭之類能填肚子的東西。

  王滿銀的臉瞬間被臊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左右看看,生怕被熟人看到,然后壓低了聲音,快速的嚷嚷道:

  “爸!你……你撿這干啥?多丟人吶!”

  孫玉厚頭也沒抬,手里的動作不停,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丟人?餓肚子才丟人!這菜葉子,拿回去洗洗煮煮就能頂餓!比那些黑面饃饃強!快,幫忙撿點,挑好的來!”

  王滿銀僵在了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看著自家老丈人那花白的頭發(fā)和專注撿拾的背影,再想想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他最終一跺腳,也是蹲了下來,學著老丈人的樣子,別著臉,飛快地撿拾起來,專挑那些看起來還能吃的。

  翁婿倆像是做賊一樣,胡亂撿了一堆,用破舊的褂子兜著,低著頭急匆匆的逃離了集市,回到了山腰那孔破窯。

  窯洞里昏暗潮濕,孫玉厚找出了那個豁了口的破鍋,王滿銀則拿著撿來的菜跑到山下,在那個渾濁的小水泡子邊,胡亂把爛掉的部分掐掉,在水里涮了涮就算洗了。

  回到窯洞,破鍋架的幾塊磚頭壘成的簡易灶上,點燃撿來的枯樹枝子。水燒開了,那些蔫了吧唧帶著土腥味的菜葉子被扔進了鍋里,咕嘟咕嘟的煮著。

  沒有油,更沒有鹽,只有菜葉子本身那點寡淡的味道。煮出來的湯水泛著可疑的黃色,飄著幾點黑乎乎的雜質(zhì)。

  孫玉厚盛了兩碗遞給王滿銀一碗,他自己先端起碗,吹了吹熱氣,然后大口喝了起來,咀嚼著那被煮的軟爛無味的菜幫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吃什么正常飯菜。

  王滿銀看著碗里那清湯寡水,賣相極差的東西,胃里一陣翻涌。他猶豫了半天,直到餓得實在受不了,才閉著眼,屏住呼吸,灌了一口下去。

  這味道難以形容,帶著土味和淡淡的苦澀,實在稱不上好吃。但熱乎乎的湯水下肚,確實緩解了那股抓心撓肝般的饑餓感。

  王滿銀睜開眼,看著對面默默吃著的老丈人。窯洞外是漆黑的夜,遠處,縣城的燈火依稀可見,窯洞里只有柴火噼啪的燃燒聲和兩人吞咽食物的聲音。

  王滿銀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他趕緊低下頭,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東西扒拉進嘴里,連最后那點苦澀的湯水都喝的一滴不剩。

  從這天起,他們爺倆每天傍晚都會去散集的市場撿菜葉,回來煮一鍋無油無鹽的菜湯,就成了孫玉厚和王滿銀在縣城拉磚生活的常態(tài)。

  他們倆像兩頭沉默的老黃牛,拉著沉重的磚塊,咀嚼著最粗糙的食物,頂著烈日和風塵,一分一分的積攢著那份沉重的希望,以及償還債務(wù)的可能。

  那孔破窯里飄出的帶著苦澀味道的炊煙,無聲地訴說著生活最底層掙扎的艱辛……

  ……………………………………

  與孫家翁婿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金家灣金俊文家。在雙水村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戲劇總是一幕未平,一幕又起,讓人應(yīng)接不暇。

  金光亮家以前在金家灣的名聲最臭,屬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那伙,金光亮家的二錘居然可以參軍了,這在村里引發(fā)了一陣轟動。

  這件事兒還沒被村民們咀嚼透徹,他們家的鄰居金俊文一家,又以另外一種更令人瞠目的方式成為了全村新的焦點,他們家那個外出半年多,杳無音信的大兒子金富突然回來了。

  金富的歸來本身就是一個大新聞,而令全村人驚掉下巴的是,這個昔日里游手好閑不成器的“溜光棰”,此番回來,竟完全換了副模樣,大搖大擺的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活脫脫成了個人物。

  金富穿著一身村里人從沒見過的時髦衣服,頭發(fā)留得老長,披散在脖頸里,一副大蛤蟆墨鏡遮住了半張臉,腳上的皮鞋擦的正亮,甚至比村里干部金光明穿的還要氣派。

  連說話的口音就都變了味兒,豬肉不叫豬肉,叫“大肉”;見了金俊武,也不再叫“二爸”,而是改口叫起了“二叔”。

  但最轟動的,還是他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傳聞像風一樣,刮遍了整個雙水村,金富帶回來數(shù)不清的值錢貨,新衣裳、亮晶晶的手表、能唱歌的錄音機,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堂的新鮮玩意兒;

  光是好布匹就有好幾大捆!至于錢,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親眼看見他隨手從口袋里就抓出一大把票子。

  全村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金光亮家因為兒子參軍成了“正治暴發(fā)戶”,那么,金俊文家毫無疑問就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經(jīng)濟暴發(fā)戶”。

  沒幾天的功夫,金俊文和他的大兒子金富就在前后村莊名聲大振。他們家仿佛憑空出現(xiàn)的財富,像磁石一樣吸引了許多有女兒的人家,媒人幾乎踏破了金家的門檻兒。女兒能嫁給金富,自然是最好,就算不行,嫁給金富的弟弟金強也是天大的好事兒。

  這股風潮瞬間也將金家老大金俊文給捧成了個人物,這些天,他穿著兒子帶回來的“外落貨”,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榮耀,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那股神奇勁兒,很快讓人們想起了不久前風光無限的金光亮。

  金俊文甚至撇下了跟隨他半輩子的旱煙鍋,出門就揣著帶著過濾嘴的紙煙,見人就散。遇到有人給兒子提親,他總是故作矜持的笑笑,擺擺手說道:

  “這是娃娃們自己的事嘛,得由他們自己做主……”

  唉,這世道!回想當年,在東拉河流域,誰家愿意把女兒嫁給金俊文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呢?可如今,人們卻像攀附皇親國戚一樣,巴望著自家女兒能被金富看上。貧窮有時竟能如此蒙蔽人的雙眼,讓人變得這般短視和盲目。

  然而村子里稍微有些頭腦的人,心頭始終都縈繞著一個解不開的謎團:金俊文家這個小子,大字不識幾個,一貫是個“溜光棰”,怎么就短短半年時間能夠脫胎換骨,成了個神通廣大的大人物?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營生,能賺下這許多人想都不敢想的錢?

  對于這個關(guān)鍵問題,當事人金富自己的說法始終含糊其辭。他只說自己在外做大生意,魔都、羊城都跑遍了。但是具體做什么生意,他卻總是語焉不詳。

  對于大多數(shù)最遠只到過石圪節(jié)公社的農(nóng)民來說,外面的世界遙遠而陌生,他們無法想象,也就只好將信將疑的接受了金富的說法。

  或許大地方賺錢就這么容易?金富不是說過嗎?,大城市的街上,到處都是錢,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墒蔷退阏媸沁@樣,雙水村的大部分農(nóng)民終究也沒那個勇氣去撿這“天上掉下來的軟妹幣”??磥砝显捳f的沒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但是從金富腰纏萬貫,趾高氣昂回到雙水村的第一天起,就有一個人心里像明鏡似的,清楚他這橫財來的絕非正路,這個人就是金夫的28金俊武。

  這位如今被金富客氣稱為“二叔”的精明人,根本就不用細想,用鼻子也能聞出自己侄子是靠什么發(fā)的家。當大哥俊文一家和眾多村民還在津津樂道金富的“本事”和“運氣”時,金俊武早已因這丑陋的真相而羞愧的低下了頭。

  金俊武心里明白,村里人看透金富這把戲的,絕不止他一個,像田俊山,甚至是田福堂、金海民他們,恐怕早就在心里嘲笑他們這家人了,只是礙于情面,誰也不愿意站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金俊武自己也在一直忍耐著,自從上次王彩娥和孫玉亭的糊涂事發(fā)生后,他再也不愿意看見自家一樁接一樁的丑聞,成為前后村莊的笑柄。接連不斷的丑事,只會讓家里的孩子將來連親事都說不上。

  金富送來的那些禮物,金俊武都讓老婆李玉玲客客氣氣退了回去。然而,這舉動卻讓大哥金俊文和大嫂張桂蘭極為不滿,仿佛他金俊武是眼紅自己家發(fā)財,才會故意這樣落他們的面子。

  金俊武的妻子李玉玲也不理解,眼看著大哥大嫂不高興,便提議請金富吃頓飯來緩解關(guān)系,金俊武這才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

  “糊涂腦瓜子!那王八羔子,他算個什么人物,值得咱們?nèi)グ徒Y(jié)?三天兩后晌,雞窩里就能飛出金鳳凰了?他那錢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他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我金俊武?!”

  幾天后,金俊武思前想后,還是決定找大哥鄭重的談一談。這天,在廟坪山摘完豇豆,天色已近黃昏。他故意磨蹭著,等眾人都下山后,才和大哥俊文結(jié)伴同行。

  兩人抽了一鍋煙后,金俊武終于艱難的開口:

  “大哥,有件事我憋心里好些天了,一直很難開口……”

  金俊文有些疑惑的看了弟弟一眼,隨即問道:

  “什么事?咱兄弟倆還有啥不能直說的?”

  金俊武咬著嘴唇,眼睛看向了別處,低聲說道:

  “我是怕……金富再這樣繼續(xù)下去,要闖大禍??!”

  “怎?”金俊文立刻停住了腳步,一臉的詫異和不悅。

  看到大哥這副模樣,金俊武只能盡量把話說的委婉一些:

  “哥,咱自家的娃娃,咱自己心里得有數(shù)。你仔細想想,孕婦咋可能一下子就這么能了?才半年多的功夫,哪能賺來那么多錢?咱是沒出過遠門,但是笨想想也知道,外面的錢哪有那么好賺……”

  “做生意憑的就是運氣!時運來了,說賺大錢就能賺大錢!”金俊文對于弟弟的擔憂完全不以為然,語氣里甚至帶著幾分得意。

  金俊武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

  “哥,我也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好。咱爹在世的時候,常常教導(dǎo)咱們,活人要活的清清白白……”

  “你這話什么意思?!”

  金俊文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你是說金付的錢是在外面偷來的?搶來的?”

  金俊武沒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這極大的刺痛了金俊文的威嚴,他氣憤的對著弟弟嚷嚷著:

  “你不要紅口白牙地冤枉我娃娃!金富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我家小子,是好是孬,還輪不到外人來說三道四!”

  說完,金俊文猛地一扭頭,不再理會弟弟,獨自一人氣沖沖的快步走遠了。

  軍軍武望著大哥決絕遠去的背影,只能長長地、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心痛的意識到,他們兄弟之間那份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情誼,恐怕再也難回到從前了。一層厚厚的,名為“金錢”和“虛榮”的隔膜,已經(jīng)冰冷的橫亙在了兩人中間……

  就在金富回鄉(xiāng)引起轟動后沒兩天,這個無所事事的二流子又突發(fā)奇想,打起了新的主意。他看中了已經(jīng)改嫁到石圪節(jié)村的王彩娥留下的那孔窯洞。

  自從王彩娥改嫁后,她的財物大多都搬去了新的丈夫胡澤祿家,這孔窯洞便用一把結(jié)實的老式鎖“將軍不下馬”給鎖死了。這意味著金俊斌這一支人算是黑門絕戶了,然而這窯洞作為遺產(chǎn),法律上仍歸屬于王彩娥所有。

  金富卻不管這一套,在他看來,這窯洞理應(yīng)由他們金家繼承。他仗著自己如今財大氣粗,便準備強行住進去。

  他的弟弟金強倒比這個哥哥明事理,見狀趕忙勸阻,說這樣于理不合。正在興頭上的金富,哪能聽得進去這般嘮叨?出口就把弟弟罵了個狗血淋頭。

  金強年輕氣盛,骨子里也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主兒,兩兄弟當即就在他三媽那個落鎖的院門前激烈的爭吵起來。不一會兒,聞聲而來的村民,就把院子外圍了個水泄不通,等著看金家這出新戲。

  金強見怎么也勸不住蠻橫的哥哥,氣的一跺腳,賭氣說道:

  “我管不了你!行!你厲害!我的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住進去?除非你把那門鎖給砸了!”

  金富聞言,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輕蔑的、成竹在胸的輕松笑容,他對弟弟,也是對所有圍觀的村民說道:

  “砸鎖?用不著!我什么也不砸,就能住進去。不信?那你們現(xiàn)在就看好了!”

  說罷,在眾目睽睽之下,金富進行了一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表演。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硬木柴棍,走到那號稱“將軍不下馬”的銅鎖前,只是將那木棍伸進鎖眼里,隨意一捅一別,只聽“卡達”一聲輕響,那“將軍”便乖乖的下了“馬”。轉(zhuǎn)眼之間,王彩娥窯洞的兩扇門就被他大咧咧的給敞開了。

  整個院子內(nèi)外,瞬間鴉雀無聲,隨即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竊竊私語。所有看到這一幕的雙水村人,在這一天,在此刻,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明白了金富這半年多在外頭,究竟是靠什么本事和運氣弄來了那許多令人眼熱的錢財。

  許多先前還托著媒人,想把女兒嫁到金家的莊稼人,此刻,臉上只覺得火辣辣的,心里充滿了后怕和羞愧。他們悄無聲息的撤回了媒約,金家灣前村頭那驟然而起的熱鬧,轉(zhuǎn)眼間又冷落了下去。

  金富強行住進他三媽窯洞的當天,與王彩娥家沾親帶故的村民劉玉升,如同那年“麻糊事件”時一樣,第一時間就趕往了王彩娥所在的石圪節(jié)村報信。

  這一次,王彩娥沒有驚動娘家的大隊人馬。她拿到了公社主任徐治功親筆寫給雙水村大隊支部的一封態(tài)度極其強硬的書信,然后獨自回了雙水村。

  王彩娥先是將公社的信交給了支書田福堂,隨后便徑直沖到金家灣,雙腳跳起,將金俊文和金俊武兩家人劈頭蓋臉的罵了個狗血噴頭。

  金家人自知理虧,沒一個人敢出來接話對罵,只有那囂張的金富,撲騰著要沖出來撕扯他三媽的嘴,被金俊文夫妻倆死命攔腰抱住,這才沒讓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

  雙水村大隊支部是真的不愿意摻和金家這點破事,然而,公社主任的批條措辭嚴厲,由不得他們不管,最終田福堂派出還能與這家人說上幾句話的副書記金俊山,向他們正式傳達了公社不容置疑的決定:金富必須立刻無條件搬出已經(jīng)強占了的窯洞!

  于是,僅僅在,三媽的,窯洞里住了一天的金婦,只得灰溜溜的從他三媽的窯洞里搬了出來。至于門上的那把鎖,倒是也不用再另買新的,只見金父伸出了兩根手指,捏住鎖梁,稍微用力,只聽“咯吧”一聲,那鎖便又重新鎖上了,仿佛從未被打開過一般……